那边叶清宁等人一走，这边碧水便按着吩咐去厨房煮些清淡小粥。而徐飞则抬了一张圆凳过来，守在陆子安身边，不时替他擦去额间的汗珠。

突然间，随着几不可闻的“噗”一声细响，原本坐在床侧的徐飞身子一软，歪歪斜斜地往榻上倒去。然而下一个瞬息，他却便被人拎住衣领，将身子拨靠在床架上，任其无知无觉地睡去。

一直辗转于榻昏睡的陆子安，这时缓缓睁开眼睛，星眸清明，脸上的潮红与疲色褪尽，俊容淡然平静，哪还有半分病恹恹的模样

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如意紫砂壶，他摩挲着滑润的壶身，若有所思地直视着床帐，目光深邃。好半晌，他才漫不经心地转身起榻，坐在榻沿看向来人，他淡淡地问道：“她走了”

来人一身墨灰劲装，将徐飞安置后，他便一直波澜不惊地垂首而立，陆子安未曾开言，他亦沉默不语。自身的气息被敛至极致，若非亲见身影，如徐飞之流，即便是清醒时，只怕亦无从感知他的存在。

听到问话，灰衣人抬眸望向陆子安，薄唇轻启：“半柱香前，叶姑娘已携众奴仆赶赴斗茶会。”

“她如何打算”陆子安唇角微斜，颔首示意对方说下去。

灰衣人略为凝眸，将方才叶清宁自踏出此宅门后与众人的一言一行，不带情绪地事无细巨复述一遍。他记性极佳，一字一句，竟分毫不差。

陆子安抿唇沉默着，视线回到手中的如意紫砂壶上，想起她方才的低语，那么不安却又孤注一掷的恳求言犹在耳，让他突然觉得自己这番为了试探她，而故意制造阻碍的举止十分无趣。若她知晓他所隐瞒的一切……她，还会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地交出真心吗

“让孟真出面去帮她。”淡淡地吩咐下去，陆子安收壶入怀，返身回榻。

灰衣人也不多话，沉默揖礼后退两步，随即身形一闪，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房内又恢复了宁静，陆子安闭上眼睑，平淡的脸上缓缓霁颜。

试探，也可以是另一种方式，一种，不会让她难过的方式……

碧水端着热粥过来之时，一进门便看见徐飞靠在床侧呼呼大睡，她顿时疾走两步冲到他面前，想揪住他的耳朵好生管教一番，但瞟了眼床榻上正好眠的陆子安，她努努嘴，终究还是无奈地忍下了这口闷气。

愤愤地瞪着一无所觉的徐飞，她心中腹诽连连：若不是他贪睡，姑爷怎会染上风寒小姐怎须亲自上阵与一群男儿相争夜也贪睡，日也贪睡，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

这样想着，碧水转身放下食盘，双手叉着腰站在榻前，盯着陆子安的睡颜，十分不满地细声嘀咕道：“自你入府后，没见你卖过力，光吃饭不干活，也不知道小姐怎会处处迁就于你。好不容易到你表现的时候，你倒好，说病就病，也不知是真病，还是想逃避责任，故意把自己弄成这样……”

陆子安自是不能回答于她，碧水抱怨了一会儿，渐渐住了嘴，视线却仍停留在他脸上。

因着风寒发热的关系，陆子安紧抿的双唇艳红，脸染绯意，微蹙着眉头，紧闭着双眼，额间及鼻尖布满细密的汗珠，就连纤长的睫毛上，也沾着几滴晶莹的细珠。这样的他比平时更添了一种别样的美感。

碧水屏息静气地凝视着，只觉是心跳如鼓，许久方缓缓吐了一口气，一边慢吞吞地嘟囔道：“……光是好看有什么用，品茶有天份又有什么用，除了迷惑小姐之外，你倒是做过什么有用的事”一边伸手取出绢帕，缓缓低下腰，欲朝他额间擦去。

察觉到她的靠近，陆子安眉间微微皱紧了些，左手指尖在被褥下，无声无息地朝徐飞身上虚空一弹，自己则仿似无意般往床榻内翻了个身，避开了她的动作。

“你干什么”徐飞身上一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见碧水往陆子安靠过去，立即惊叫着跳了起来，冲上前挡住她，愤怒地吼道：“碧水姐姐，你又想趁小姐不在欺负姑爷”

碧水直起腰，翻了个大白眼，气呼呼地回敬道：“谁欺负姑爷了我想帮他擦擦汗，不行吗你这臭小子，叫你伺候姑爷，你倒好，睡得跟头死猪一样，这会儿反倒神气起来了，装什么忠心护主啊再说你有资格对我大呼小叫吗”

“你，你……”徐飞被她一训，又气又急，偏生平素机灵的自己今儿个也不知怎么搞的，无端端打起了瞌睡，竟不知如何反驳是好。

被他俩这么一惊一乍地叫吼着，陆子安顺势眯开了眼睛，朝二人含含糊糊地问道：“何事”

徐飞瞪了碧水一眼，赶紧扶着陆子安坐起身，小声抱歉道：“姑爷，都是小的不好，吵醒您了。”

陆子安揉了揉脸，清醒了些，便朝他温和地说道：“无妨，我感觉好些了。”

“那小的伺候姑爷洗漱，先用些热粥吧。”徐飞闻言一喜，赶紧去准备热水。

碧水略带尴尬地望着陆子安，偏生陆子安看也不看她一眼，她不高兴地撇撇嘴，没好气地说道：“姑爷有所好转便好，省得小姐总挂忧着。”

“有飞儿在此足矣，水儿姑娘请回吧。”陆子安朝床榻内挪了挪，淡淡地下着逐客令。

碧水顿时火大，敢情他还真不客气地当自己是叶府主子了神气什么嘛！若不是上次被罚之事还记忆犹新，她真想跟他吵起来。

“哼！”攥了攥拳，碧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陆子安朝她离去的方向瞟了一眼，一丝厌恶的神色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不本份的人，光用怀柔之策是不够的。那傻姑娘若再不好生管教自家丫鬟，只怕往后会被人欺到头上来……

徐飞见她一走，赶紧腾腾过去锁好门，再板着一张小脸，不安地回到榻前，低着头默默地伺候陆子安洗漱。

见他如此，洗漱后陆子安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姑爷，这回都是小的连累了您，也害了小姐……”想到叶清宁带着众人如今在斗茶会上也不知情况如何，徐飞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若是因此害得小姐输了斗茶会，那，那……”

徐飞哽咽着，心里惶然，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好小姐，他真的不想教她伤心，也不希望被她赶出府去……

“这与你无关，你并未做错什么。”陆子安淡淡地瞥他一眼，问：“你是担心宁儿，还是担心自己”

徐飞怔了怔，望着陆子安突生怯意，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都担心。”顿了顿，生怕说错话的他又犹犹豫豫地补充道：“小姐人很好，像亲姐姐一般，叶府也很好……”

“你觉得宁儿好吗”

“好！”徐飞头点得如捣蒜般：“比碧水姐姐好百倍！”

“哪儿好”

徐飞不解地望着陆子安，挠挠头，麻利地撤下洗漱用具，再回到榻前一边回忆一边说着叶清宁的种种好处：“小姐人很温柔和气，上对夫人尽孝，下对奴仆关怀，知冷知热，从不刁难别人……”

陆子安静静地听着他一点一滴地道着叶清宁的好，思绪亦飞到了远方斗茶会上，不知她可发现了叶随等人做的手脚面对其它人的嘲讽刁难，她会怎么办是否又是在孤立无援中寒着心故作坚强，偏还好言安慰着其它人

“……上次媛媛那笨丫头在厨房里不小心滑了一跤，打破了十几个碗，被李嬷嬷训斥了一顿，晚上偷偷藏在被褥中掉泪珠子，后来小姐去夫人那儿请安时知道了这事，特意跟夫人和李嬷嬷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碗打破了可以再买，人没伤着就好。媛媛年纪还小，好好学两年，往后肯定会是个能干的丫头……”

徐飞絮絮叨叨地说着，偷眼瞥着脸色奇怪的陆子安，他又没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姑爷为什么好像很心疼，很舍不得的样子对了，肯定是心疼那打破的十几个碗，府上来钱不易，素日确实比较节俭……

生怕主子怪起徐媛来，徐飞犹豫着住了嘴，踌躇问道：“姑爷，用些粥吧，快凉了。”

“无妨。”陆子安不感兴趣地瞥了眼碧水端来的热粥，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徐飞劝了两句，见他不愿，便扶着陆子安躺回榻上，替他盖实厚被，继续道：“后来小姐还交代李嬷嬷，平日的膳食尽量给媛媛多用些鱼肉，她实在长得太小了，说是会什么营养不良……”

陆子安挑眉睨他一眼，似是不信：“这些你如何得知”

徐飞脸色一烫，讷讷道：“媛媛偷偷听到然后说予小的知的……那次打破的碗本来李嬷嬷说要罚她的月例，但是小姐给免了，还找她说了几句宽心话。”

陆子安点点头没说话。

徐飞不安地挪了挪身，问：“姑爷，还要往下说吗”

“嗯。”陆子安闭上眼，身子往后靠了靠。

徐飞挠挠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想起一件事：“说到月例，上回我听福生哥无意中说起，咱们府上每个人都有月例，只有小姐是没有的。您知道，福生哥在荣伯身边做事……”

“为什么她没有”陆子安眼皮微颤，淡淡问道。

“听说是最初那几年太艰难，为了节省开支，府里不种花，只种菜，湖里也只养食用的鱼。一切都能省则省，物尽其用，但用度还是不够……小姐说要大家同舟共济度过难关，便以身作则，带头不拿月例，其余人的月例先支一半，剩余的后补。后来慢慢地卖了茶，府上的情况有了好转，拖欠的月例都渐渐补足了，可小姐再没领过月例……”

“据说为了这事儿，荣伯和夫人都跟小姐闹过几次，但小姐总是笑眯眯地说，她是叶府的主人，不需要月例。”徐飞越说越觉得自家小姐真是少见的好，便越发担心起斗茶会的事来，语气渐渐低沉：“姑爷，若是斗茶会上咱们输了，往后是不是又要难熬了”

“……那她要用银两从哪儿来”

“不知道，公中的吧。”徐飞不确定地想了想，道：“小姐平素都在府上从早忙到晚，好像很少见她出去花费。上回出去县城采购，那银两都是出府之前碧水姐姐去账房领的，而且买的全是府上吃用的……哦，还有姑爷您的衣服鞋袜，不过没有小姐的东西。”

怪不得她连小半口茶都舍不得浪费……真是傻到家了。

陆子安垂眸腹诽着，心里却越发后悔起来，何必为她再添磨难呢她再能干，也不过是个爱逞强的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