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夜，顾晚舟的家里自然是灯火通明的，一大群人围着沙发坐满了客厅，顾晚舟在卧室里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套定制婚纱，心里忽然就恍惚了，看着那张被挂在自己床头上的与陆子寒的合照，顾晚舟的眼泪忽然就这么下来了，毫无征兆地，就像是滚落的一颗玻璃球，从脸上瞬间就划过了。

身旁的长汀见状，便起身将婚纱提进了更衣室，看着周围坐着的一圈人，叹了口气道：“晚舟，算了吧，距离明天还有些时候，想后悔，也不是不可以的，我们也不希望你为了我们去这么做。”

正给顾晚舟梳头的路桠停下手里的动作，视线却始终都没有抬起来，只是在顾晚舟的身后像是自言自语的样子，说了一句：“谁又希望她这么做呢？”

倒是惹得顾晚舟忽然开了口，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床头的那张合照，里面的自己笑得那么幸福又自然，丝毫不见今天悲凉一样的哀伤，原来当时的自己，其实也是爱过陆子寒的，顾晚舟很肯定的，那个时候，她真的是爱过陆子寒的。

“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而已，”顾晚舟抬眼看着面前坐在地毯上的几个人，这些都是与自己相知相识十余年的人了，“你们可还真的是看得起自己。”

知道顾晚舟的话不过是在为了让大家的心里好受一些罢了，但是沈洛他们总还是提不起这个精神来，婚礼要穿的伴娘服也都放进了更衣室，沈洛下午拿着自己的那套礼服又撕又扯了好久，在更衣室里就像是疯了一样地，好不容易才被段临笙抱着冷静了下来，却在顾晚舟的卧室里和欧晨哭得泣不成声。楼下的长汀和乐依晨他们没有敢上楼，害怕自己也被那样歇斯底里的情绪感染到，他们都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最后还是顾晚舟慢慢地上了楼，拉开了自己卧室的窗帘，看着三个人突然就笑了出来，对沈洛和欧晨说：“今天把嗓子哭肿了，明天怎么用美人计去诱惑兄弟团呢？可别忘记了陆子寒的那帮朋友都是紫禁城有名的大律师，沈洛，你不是还想钓个金龟婿吗？”

这样的话也没有让两个红肿着眼睛的女人笑出声来，倒是把两个人更加歇斯底里的情绪给勾了上来，沈洛的嗓子哭得有些嘶哑了，却还在床上挣扎着要给程景良打电话，说是要让他看看爱上了他的女人最后都成了什么鬼模样。

顾晚舟被缠得没有了办法，最后只能看着抱着自己手机的沈洛苦笑了一声，说：“沈洛，就算是我求你吧，让我在出嫁之前有一个还算得上拿得出手的印象，怎么样？”

那句话以后，沈洛和欧晨的哭声瞬间就收住了，门外等待了很长时间的乐依晨和云见浅也终于忍不住踏进了卧室，一人抱着欧晨一人抱着沈洛轻声道：“陆子寒好歹还是个爱着她的男人，你们还担心什么呢？”

是啊，担心什么呢？

长辈们不都是总说，可以嫁给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不就是一件幸事吗？

长汀和路桠进卧室的时候，顾晚舟刚锁了更衣室的门没有多久，门外的几个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降了下去，顾晚舟还听见了顾妈妈进门的声音，狐疑地问了几个人满眼通红的原因，还忙不迭地招呼着几个人下楼吃汤圆，楼下似乎又来了不少顾晚舟家里的亲戚，顾晚舟的姑姑和小姨们都提高了音调招呼着，小区门口的一家酒店都快被顾晚舟给包下来了，连叶之山都忍不住对顾晚舟说，顾律师年轻有为，家里还真是热闹呢。

怎么会不热闹呢？

顾爸顾妈连顾晚舟叫不出名字的亲戚都邀请到北京来了，原本顾晚舟就不愿意在北京大操大办的，却还是拗不过顾爸眼看着自己即将奔三的女儿终于成了家的喜悦，连最开始答应下顾晚舟的回宁远再办一次的要求都抛在了脑后，只管往北京拉人，像是飞机票都不要钱一样，顾晚舟也没有办法去阻止，婚纱送到家里的当天晚上，顾爸顾妈便拉着顾晚舟在卧室里长谈了一整夜，顾晚舟在那个晚上才知道，在没有顾晚舟的日子里，顾爸顾妈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顾爸说，好不容易在八年以后等到自己的女儿从美国回来了，却总是看不见自己女儿当初的影子了，当初的那个活蹦乱跳，大大咧咧又放肆开朗的女儿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了。

还有那个在天津被宿舍的小姑娘欺负得欲哭无泪和家里打电话到不敢诉说委屈的女儿也没了那个样子，当时，顾爸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听出了顾晚舟语气里的难过，只是跟自己的女儿说了一句，那实在要是不行，五一那三天就回家待着吧，于是顾晚舟就这样趁着学校举办了一天的运动会，连着五一的三天小长假给自己放了四天就回了家。

回家的那天晚上，顾晚舟拖着一个十六寸的小行李箱从出站口下楼梯，一眼就看着仰着脖子四处张望自己的顾爸，顾爸说，那天看见自己的女儿，眼眶忽然一下就热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顾爸当天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带着好多好多委屈回的家。

顾爸说：“我也知道你是个倔强的孩子，可是能怎么办呢？好歹，我们也是两父女啊，无论怎么样，我和你妈也能感受到你的情绪，你在外面是不是受苦是不是委屈，我们想知道也没有办法，只能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说，你总是愿意在电话里报喜不报忧，但是你说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又怎么可能遇不上些委屈人的事情呢？”

顾晚舟离开后的几年，程景良专门找过顾爸道歉，顾妈告诉顾晚舟，那天顾爸从外面回来，气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都快爆出来了，顾妈说，她和顾爸在一起那么多年，还从来都没有见过顾爸那么生气过，就连当初顾爸开车撞了人被人敲诈了二十万的时候，顾爸都没有那么沉不住气过，但是那天，顾妈拉着顾晚舟的手笑道：“你爸爸像是一口气憋在心里发不出来一样，一回家就跑到房子后面的山上去挖土，那锄头的声音大得让我听着都瘆得慌。”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顾妈知道，顾爸不是个不冷静的人，心里的火气发泄过后，顾爸自己也想了好久，他又哪里怪得着程景良什么呢？从顾爸顾妈的角度来说，当初因为程景良的一句话把顾晚舟逼得去了美国，顾爸顾妈还应该感谢程景良才是真的，自己两口子又哪里能把自己对女儿的思念全部都怪罪到程景良的身上，就因为自己也在懊恼顾晚舟不愿意回国吗？

可是女儿当初是自己两口子送出去的啊。

还是要怪罪因为一个程景良所以自己的女儿不愿意回国吗？可那不过只是自己的女儿没有那个去面对的勇气罢了，顾爸顾妈又能去怪罪谁呢？

顾妈说，当初顾爸爸生气，不是因为其他的，而是顾晚舟离开之前，他和顾妈妈从来没有认真地去考虑过为什么顾晚舟突然就愿意出国了，也没有仔细地去问一问顾晚舟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了，而只是义无反顾地想着要在女儿改变主意之前尽快送走，顾爸顾妈在那一瞬间只是觉得自己忽略了自己的女儿，内疚感也随着顾晚舟的不愿意回国而与日俱增。

可是这样的顾爸顾妈才是让顾晚舟最内疚的，只有顾晚舟自己才知道，当初选择出国并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止是为了程景良离开，更多的其实也是为了顾晚舟自己，顾晚舟知道，只有离开了才有机会重生。当初的顾晚舟，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重生。

顾妈说，顾晚舟在回国以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都恢复不到自己的记忆中的那个每天疯疯癫癫喝酒到半夜的样子了，那个时候虽然顾妈每天都气愤自己每天把家当酒店一样的女儿，可看着现在永远表情淡漠凉薄眼神深沉不见欢喜的女儿，顾妈更加担心。

“当初总是程景良不厌其烦一样，每个寒暑假都是他骑着车来家里接你离开，又等到深更半夜再把你给我送回来，连你奶奶都说，这个孩子像是要把我们家晚舟放在手里捧着才甘心，晚舟啊，你知不知道，妈妈总觉得，送你出国到底是不是件好事，我以前那个还喜欢和我顶嘴讲道理的女儿，都不知道是不是忘在了美国了。”

顾晚舟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就像时全天下的人都替自己担下了所有的错一样，所有一切的罪过似乎都不是顾晚舟自己自作孽，而是全天下的错，顾晚舟像是一个被逼上了梁山的所谓的好汉，却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违反了全天下的狂徒而已。

顾爸顾妈那个晚上说尽了两个老人对女儿的期盼和爱护，也说尽了他们所知的顾晚舟心底的顾虑。

顾爸顾妈其实心里一直都清楚，自从那年程景良来找过了顾爸爸以后，两口子的心里就一直都明白，自己家这个倔强又有些绝情的女儿是放不下程景良的，顾爸爸后来还调查过程景良这个人，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至少从程景良的前途来说，顾爸顾妈是很看好的。顾晚舟回国了以后，原本就知情的顾爸顾妈没有直接再去问自己女儿当年的事情，一直到从北京回了宁远再见到程景良送机那天，顾妈才想着应该去试探一下自己女儿的态度。这一试，便是知道了，两个年轻人的感情路，大概还要磕磕绊绊地纠缠着好久吧。

只是让两个人没有想到的，是顾晚舟在回国的当年春节便带了另一个男人回家拜年，更加让两口子始料不及的，就是顾晚舟在美国经历了恐怖袭击以后，程景良回国再来见了顾爸顾妈时说的那番话。

顾爸顾妈对顾晚舟一直说着，说曾经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女儿一定会找一个优秀又耐看，脾气好又压得住自己的男人，顾爸顾妈说，我们不要求这个男人一定要家财万贯，也不求这个男人一定要位高权重，我们只是希望，是一个可以把我们家这个在出国以前连煮面条都不会的晚舟照顾得让我们觉得不后悔就好，可是晚舟啊，我和你爸爸两个局外人有时候都会为景良这个孩子心疼那么一会儿，你又怎么狠得下这颗心去放弃等了自己这么长时间的男人呢？

我们知道子寒这个孩子固然是好，可是我们也害怕，你在以后的日子会后悔，我们固然是知道把你交给子寒是不会有错的，可是我们现在却更加希望，我们曾经那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儿可以回来。

思源是景良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清楚你养着他的原因是什么，可是你既然非要嫁给陆子寒，我们也只有尊重你自己的意愿，事到如今，我们除了可以给你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之外，再也不能为你多做一些什么了，你是回不到以前了，我们清楚，也明白，人嘛，活在这个世界上，哪里就这么容易回得到过去呢？

可是晚舟啊，你要记得，人一旦做了可以决定终生的事情，便是真的很难回头了，就像你当初选择去美国，一待待了八年，晚舟，你就真的没有后悔过吗？

顾晚舟蹲坐在更衣室的地上，耳边全是那个晚上自己爸妈说的话，眼泪就像是关不住的水龙头，跟开闸放水一般，顾晚舟哭得很小心，却也哭得很汹涌，面前穿在假模特身上的婚纱就像是一个站在自己面前讽刺着顾晚舟的一个诡异的笑容，门外的人砰砰砰地敲门，顾晚舟却始终都使不出什么力气去拧开头顶上的门锁，她伸手拉扯住婚纱的下摆，厚厚的质感把顾晚舟整个人都吸了进去，眼泪潮湿了脸周围的布料，顾晚舟的嗓子里压抑着那些本该大哭一场的坦荡，像是一条被车压断了腿的小狗一样呜呜咽咽的，听不见的哭声，才是最要人命的疼。

门外是段临笙的声音，声音柔柔的，带着乞求的语气，顾晚舟又突然想起来那晚段临笙第二次拿起自己的手机看那些以前的照片，他眼带惆怅和悲凉，看着顾晚舟说：“晚舟，你说，如果是以前的我，现在，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保护你呢？如果是现在的我，当初你离开以前，我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阻止你呢？我会不会像从前的我一样继续不信任你呢？”

晚舟，你说……

你说……

我会不会……

还会不会……

有没有可能……

晚舟……

你怎么哭了……

晚舟……宁依微会不会也一样恨我？

晚舟……

晚舟……

晚舟……

是陆子寒救了她……听美国的警察说，那是一群有组织的反社会主义者……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已经被警察枪击一次的匪徒手里还拿着一颗手榴弹……他们是一起被送进医院的……陆子寒昏睡了很长时间……美国那边的警察说陆子寒是完全有机会不受伤的……大概是炸弹碎片的方向原本就是朝着晚舟去的……那是陆子寒在爆炸以后的第一反应……晚舟没有受太重的伤……她很好……和陆子寒在一起……在医院照顾陆子寒……她和陆子寒在一起……她很幸福……真的很好……因为有陆子寒……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陆子寒很好……有他在……晚舟很幸福……她很好……因为有陆子寒……

“晚舟，过来帮我拿书包！”

“喂，我下午有篮球赛，记得替我买水啊！”

“你是不是猪啊你，连扫地都不会，我用脚踢的都比你扫得干净！”

“干嘛？豆沙包都不吃啊？”

“来，我赏你了，慢点儿吃，不用客气！”

“晚舟，我谈恋爱了！”

“晚舟，你说，我怎么那么喜欢她呢？”

“我最讨厌化妆的人了，可是我今天就是很想跟她说说话！”

“别担心，晚舟是最能拿得出手的人了，我爷爷一定特别喜欢你！”

“你刚跟我爷爷说什么了？”

“你放心吧，我爷爷不会嫌弃你的！”

“晚舟，程景良在门口。”

“晚舟，这个是刚才那个男生让我给你的豆浆。”

“呦呵，程大少爷怎么还专门帮我们把晚舟送回教室啊？”

“你们这些疯子，都疯了吗？给我放手！”

“辰溪！疼不疼？”

“都他妈给我滚开！”

“这是警告，如果晚舟今天出了什么事请，我一定会让你们悔不该当初。”

“都把你们对顾晚舟的怨恨收起来！”

“你们以为你们都算什么？”

“晚舟，如果还是走不出从前，何不给我一个机会帮帮你……”

“多谢你！”

“我们之间，何必这样客气？”

“晚舟，我爱你！”

“晚舟，嫁给我。”

“我说，嫁给我。”

晚舟……

顾晚舟……

那些声音像是包围在顾晚舟身体周围的一道道碎成了渣的玻璃，每响一次都像是可以飞到顾晚舟的身体上随意划上一道口子一样，顾晚舟疼得起不来身，身体里发出来的汗就像是碎玻璃割破皮肤流出来的血，衣服都浸得湿湿的，发丝成缕一样贴在顾晚舟的脸上，可是脸周围的婚纱布料同样都湿透了……

顾晚舟觉得自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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