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今天下午接到了施然的电话，顾晚舟觉得自己似乎都要忘了她了，陆子寒去了法院开庭，施然约了她在一家日式料理见面，顾晚舟到的时候，施然已经点完了菜。

“施律师果然快人快事，”顾晚舟蹲坐在施然的对面，看着她用点菜的方式给自己的下马威，顾晚舟觉得，这个人，其实挺有意思，“刺身和寿司都已经上来了，看来施律师来得时间有点久了，不好意思。”

施然抬眼看着对面顾晚舟耸肩的样子，高傲的神情依旧，直爽开口：“我还以为子寒为了救你伤得这么重，你能有多大的改变，结果也就是这个样子而已。”

顾晚舟垂眼笑着：“因为担心要是变了，有人就会不认识了，没有了我自己的识别度，还怎么让人记得我呢？”

施然手里的筷子被她“啪”地一声往桌上用力一掷，语调下意识升高：“顾晚舟，不要以为你自己有多了不起。”

顾晚舟微微一笑，看着她说：“以为自己了不起算什么，我要是高兴，目中无人也是很擅长的。好了，今天既然约了我吃饭，咱们也就不要你来我往的了，好好说话聊天比什么不好？”

施然直直地看着顾晚舟的眼睛，那样不轻不重的笑意和没有威胁感与居高临下的眼神，似乎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施然突然有些疑惑，在顾晚舟的角度，自己应该是她的情敌才对，可顾晚舟那样的处变不惊着实让她觉得意料不到，放在别的女人身上，施然只会认为那是有了十足把握的炫耀和落井下石，可是眼前这个正优雅地吃着寿司和刺身的顾晚舟，眼神中不但没有对施然的嘲讽，相反，她的目光中却满满都是云淡风轻，施然不能明白。

“觉得奇怪吗？”顾晚舟喝了口桌上的酒，“我对你没有敌视的意思，还真是想不到，这么盛气凌人的施然大律师还真是没有什么情商。”

施然正要发火，顾晚舟抬手阻止了她，一脸笑容看着她，说了一句：“都是放着一颗心在别人那里多年的人，我理解你，你将来也会理解我。”

施然和陆子寒相识于高中，从外校考进陆子寒所在高中的施然，家境优渥，长相出众，学习也是优秀得不得了。才貌双全的女子向来惹人喜欢，偏偏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女，就是得不到从本校初中部直升高中部的陆子寒的正眼相视，与施然一样让人众所周知的，就是陆子寒的家境和学习成绩，只是陆子寒家境贫寒，还是单亲，两个人常在年级榜上一上一下，陆子寒素来不关注这些东西，那个时候的他比起在美国的开朗有礼，他在高中的性子只能用不问世事来形容。

“我总以为，能让我爱上的男人，他一定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富家公子，一个优雅骄傲的男人，可是在爱上他以后，我心目中那个可以让我看上眼的标准活脱脱地就成了他的样子……”

施然的性子高傲到有些目中无人，能被多少男生青睐也就能被多少女生嫉妒，她深知自己是一个多么让人高攀不起的姑娘，唯独一次演讲比赛，她才发现陆子寒是她想要高攀的一个端点，那样一个可望可及的人，施然想要争取，就必然要争取到。

“我经常让司机把车停在他家的小区门口等着他，喜欢上陆子寒以后，我不再要求我爱上的人家里要有多可观的资产，只是你不知道，那个时候的陆子寒，有多穷困潦倒……”施然的手机放在芥末碟的旁边，她挪着手指点亮了屏幕，那上面显示了一张施然的自拍，她递给顾晚舟的时候，顾晚舟笑着调侃她：“没想到你也有这么青涩活泼的时候，我以为你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了三十多年呢。”

那上面是一张施然似乎十七八岁时的一张自拍，上面的施然占据了屏幕一大半的脸，后面是一片低矮的小楼房，隐隐约约可以看出，那附近全是烂砖石瓦，陈旧难堪得不像话。

顾晚舟低头看着，施然坐在对面，依旧是那样盛气凌人的姿态，她说：“那时候我用这张照片发到自己的空间里，配了一句话。”

“什么话？”

“我说，”施然清冷的眸子看着顾晚舟，“以后我要成为这座房子里的女主人。”

说完，两个精致的女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顾晚舟轻轻擦掉了眼角笑出的泪，施然却已经流了一脸的悔。

事实上，当初的施然和陆子寒并不是没有可能的，哪怕是家庭悬殊成了这样的天壤之别，施然也不在意，陆子寒也从来没有所谓过，陆子寒虽然内向不愿意说话，但却从来都不自卑，相反，那个时候的他，更像一株自信又高傲的墨竹，从不在意他人面对自己家庭的眼光，只是人在坚强，终究是为了掩藏最脆弱的地方，陆子寒最脆弱的地方，不是他的家境，而是他的父亲。

“子寒的爸爸……”施然顿了一下，“是杨桥，你们的老板。”

“子寒不知道？”顾晚舟诧异了，想到自己第一次去陆子寒家看到那个关于九岁小孩失去父亲的新闻时陆子寒脸上的表情，她当时真的也单纯地以为，陆子寒的父亲是在他年幼的时候过世了。

施然轻笑了一声：“他又怎么会知道？如果他知道，按照他的性子，他怎么可能在启程待这么久，还帮杨桥添了你这么个大律师？”

顾晚舟默然了，的确，陆子寒那样清高的个性，怎么可能在知道自己的老板不仅仅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且还在自己三岁的时候娶了大名鼎鼎的民法律师为妻以后再停留在他的旗下为他打天下？

“是他妈妈骗他说他的父亲车祸过世，子寒大学的学费和出国的费用其实全部都是杨桥提供的，王羚雅不知道，她一直都以为，杨桥娶她的时候，是未婚。”施然搅拌着自己面前的味增汤，眼神也逐渐淡淡然下去，再说话的时候，却是无尽悲哀的笑意：“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跟你一样惊讶，也和你一样，这么替他悲哀。”

那时候的施然，青春年少，浑身散发着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没有看不起谁，却也谁都没看得上过，那一次高二被陆子寒赢下来的演讲比赛，是施然看清自己内心的转折点，她喜欢陆子寒，那天以后，本来与他不是一个班的施然利用家里的力量向学校施压，强行把自己从理科实验班挪进了文科实验班，而事实上施然最差的最不喜欢的也是文科，相比起中国那些文人骚客的弯弓大雕深闺绣花鸟，她更喜欢一开一合的电路图和实验室里氢氧化钠的化学反应，而她向来好强的个性也不允许自己差谁多少步，更何况那个时候是一个对历史地理一窍不通的施然与一个对上古化石都能信手拈来的陆子寒的距离，中间也不知道隔了多少个李白和杜甫，而施然只用了一个学期而已，就把上下五千年背了个遍。

施然喜欢每天早上很早很早就让司机把车停在陆子寒的家门口，夏天的时候坐在车里看他从那片旧房子里低头快步走出来，然后把身体向窗外探出去，张开双手冲着他大声喊着：“喂，搭我便车吧！”刚开始的时候，陆子寒只是皱皱眉，对于施然的行为他从来都不为所动，每天低头自顾自地有着自己平时上学的路，任由施然在身后让司机按着喇叭跟着一路惊天动地，每次到了学校，施然就会从自己家的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给陆子寒带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早餐，有时候是一份非常内涵丰富的三明治，有时候是一块精致的巧克力蛋糕加牛奶，还有的时候是一份意大利浓汤加通心粉，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小巧的饭盒里，陆子寒不肯接，施然便一直跟到教室，把东西放在他的桌上看着他吃下去，一开始陆子寒从来不当回事，施然递过去的东西往往是如何放在桌上，就会如何原封不动地再通过其他同学原封不动地还回施然的手里，一连几天，施然终于忍不住，后来她在全班的注视下，站在陆子寒的桌前，一口一口把陆子寒不肯吃的早餐吃下去，然而那样的下场就是被撑得再次吐了出来，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不到十天，陆子寒才在那次施然故技重施之前，从她手里夺下勺子，一口一口地吃起食盒里的早餐。

然后施然的胜利便在脸上绽放得像一朵花。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在陆子寒面前，丢弃了多少为人知的骄傲。”

顾晚舟笑，轻轻说道：“我知道，不仅知道，我还很佩服你。”

顾晚舟的确佩服施然，佩服她那样无畏的勇气，敢为了自己爱的人付出常人不知道的心酸，敢为了自己的爱情无数次地刷新自己自尊的下限，最重要的，是施然敢于面对那样的挫败而且越战越勇，这一点，是顾晚舟死都做不到的事情，也是她和程景良多年来的最大悲哀。

从日式料理店离开的时候，两个都有了些醉意的女人站在店门口吹着寒冷的北风，鼻子冻得通红，施然笑着对顾晚舟说：“你看，就像这样的大冬天，我逼着陆子寒告诉了我他一生的理想，他说他要成为一名正义加身的律师，不为名利，不为前程，只为可以为法律尽力，为那些不会用法律保护自己的人尽力。”

于是那个冬天以后，施然努力把自己的人生往律师的方向拧着方向盘，顾晚舟看着她颓唐的眼神和笑容，走上前拥抱了她，感受到怀里的人有些莫名的僵硬，顾晚舟却还是紧紧地搂着她，耳边施然略带着醉意的声音传来，她说：“顾晚舟，既然得到了陆子寒，就好好照顾好这个死要面子的男人，他太坚强，坚强得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的人生如他本人一样温和谦逊没有挫折，其实陆子寒，他真的很脆弱。”

顾晚舟送开她，在她面前绽放笑容，说：“好。”

一个这样了解陆子寒的人，顾晚舟其实并不忍心让她看着自己与陆子寒经营共同的人生，只是顾晚舟也深刻地知道，爱一个人不是目中无人地占有，而是不得不看着那个人，最终与他人相伴终老，无论你多爱他，一旦没有可能，那就是从开头便输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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