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二万七千八百天岁的六月初五，我自子妩宫醒来，听说那日除了昆仑依旧紧闭山门外，百万里的仙家皆来与我道喜了，子妩宫外有数不清的红鸾青鸟在檐上翻飞啼鸣，连天君也摆驾过来瞧了我一眼。&29378;&20155;&32;&21715;&35498;&32178;&120;&105;&97;&111;&115;&104;&117;&111;&46;&107;&114;

可我却已忘记自己是如何醒来的，更记不得因何睡去，只觉得这心上空落落的，想是被堵上一块异物，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又咽不下。

苇茉告诉我，千年前我与夜珩在星河共战魔君，被魔君中了咒，睡了一千年，得逢上古神祗庇护方才能醒来，实在是一桩喜事。

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一千年说长也不短，只一觉就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身子没一处不难受的。

苇茉说，兴许是我将将醒来，身子还不见大好，等磨些日子自然就恢复了，我想是这个道理，当初姑姑未止为二殿下拦下那红莲业火，也是费了两百年才恢复，只是那脸上的伤疤大抵是再也好不全了。

姑姑未止是上上任珞神，曾与天君陛下的第二子夜桓殿下两情相悦，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只可惜我那父君娘亲不幸被天妃倾胥娘娘所化，归于那三十六天外的魂离天了，我二叔未璟对我娘亲生了误会，一把将我娘亲的梨园焚了个干净，后来又落下界去，寻不见影子了。姑姑见我年幼，不得以做了子妩宫头一位女珞神。

姑姑因父君娘亲之事，狠下心与二殿下断了来往，只是她并不晓得她那时已怀上了我那侄儿，未黎小家伙。三年后，未黎呱呱坠地，姑姑瞒下他的身世，对外只宣称他是族里极有潜质的好苗子。

三百八十二万六千五百天岁时，魔族公主拿着一块天族的玉佩来讨说法，说是九天五殿下夜珩辜负了她，天君派了夜桓与姑姑相劝，不料那公主入魔了一般听不得劝，使得红莲业火伤了夜桓，姑姑护人心切，将一身可抵业火的麒麟甲披在夜桓身上，自己却被那业火烧伤了脸。

姑姑自知再难面对夜桓，留书出走，让我继承了她的衣钵，做了第二位女珞神。我掐着手指头数了数，姑姑她好似已经出走了近一千五百年。

好在，听说我沉睡这一千个年头，我那侄儿未黎争气得很，将子妩宫上下打理得很是妥帖。

我受点疼没什么干系，只苇茉那丫头整日里以泪洗面，实在让我瞧不下去，我寻思着还是及早替她谋一处好人家，她守护我千年也不是个容易的差事儿。

在子妩宫将养了些时日，我虽然还不能腾云驾雾，灵力却已恢复了七成。我寻思了数日，月老宫的浮离为人虽不大靠谱，却终归是阅人无数，替苇茉寻段好姻缘应当也不是桩难事。

我坐着仙撵停在他的府门里，差苇茉递拜帖的当口不经意抬头，瞥见一抹光鲜的影子在月老宫外头的相思树上攒动着。

“老爹，这回可来贵人了。”那人朝里头急急唤了两声，自树上跃下开始打量起我来。

那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约莫也就两万来岁左右的模样。

我随着他的视线转了转，又见他忽然笑开，“姑娘此遭怕是没有结果，依您这面相你的心上人还未降世，少说也得要几百年吧。”

门吱呀开了，着着一身红衣的月老急急忙忙自里边奔出来，抬头冲我笑了笑，又拧起那少年的耳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个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浮离朝我行了一礼，悠悠开口，“未翎上神此番可是来瞧姻缘的？只是老身瞧上神这姻缘线还未成形，需得要再等上几百年。”

旁侧的少年猛地笑出声来，“老爹，你说的跟我道的有什么区别。”

“这宫里头还有一大叠婚书，还不快去送。”

浮离赶鸭子似的要赶他，他敛了神色有些委屈，“送婚书可不是桩好差事。”还是屁颠屁颠离开了。

浮离邀我进去坐了坐，我有意支开苇茉，向浮离替她问了问姻缘。

浮离但笑不语，良久后方才开口道，“这位仙子只怕暂且也寻不到有缘人。”

我思来想去，觉着浮离一番话道得很有些莫名，思忖良久，我预备第二日再去问一问他，却不想第二日再去时，他竟到凡界的月老庙巡察去了，莫非是有意躲我。

我只得打道回府，在宫中将养了几日，几日后，府中忽然来了一位面生的神仙。

他是新上天来的神仙，要到我宫中拜访拜访，我不是个为老不尊的神仙，也不是个好说话的神仙，他这一趟来得十分没有必要，正想着了苇茉去回绝他，他竟已毫不见外步进殿来，还携了些凡界的瓜果糕点。

若非他唤得出我的名号，我当真以为他这是走亲戚来了。

“当日多亏娘娘与白染仙上一番提点，才令石斛茅塞顿开，方才能如愿修成正道，得以……”那自称石斛的小仙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苇茉连请带赶地哄了出去。

难得见苇茉动脾气，于是玩笑道，“那人怕是来与我套近乎的，只是你这幅凶狠狠的模样倒像是他对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娘娘莫拿苇茉玩笑，苇茉只是觉得那小仙一瞧便不是个善茬儿。”

我继续笑道，“如此说来，你怕是可以到那外头摆摊儿算命了。”

“你莫不是觉得自己可以到外边摆摊儿给人看相掌姻缘了。”

“我就不与浮离抢饭碗了，毕竟他当值当得也不容易。”

忽有阵风轻轻拂过，两道浅浅的熟悉的声音自我耳边萦绕了许久。

“茉儿，放下那小仙道得白染上神可是昆仑山的白染？”我摸着下颚，细细忆起那石斛小仙的话，心中莫名有些闷躁。

“茉……茉儿，不知。”苇茉却不知为何吓得眼泪横流。

我和衣卧在榻上，“罢了，我记得父君娘亲下葬的那日，想是来过一位昆仑的上神，好似就叫白染，他父神娘亲不知犯了何事，好似被天君逐到下界去了。”

“昆仑的那位上神，茉儿虽不知其名姓，却听说他已于两百年前葬身在魔界，他父神娘亲重又回到了昆仑，连最后一面也未赶上。”

“倒是可惜了。”当初我虽然也未见上父神娘亲最后一面，此番听了这位上神的故事，却觉得甚是惋惜，这一惋惜也不知为何夜里竟发起烧来。

眼见着我原已好转的身子，又忽然糟糕起来。

我卧在榻上，思着这病害得还算值当，天君不知使了什么能耐，将我下界了几万年的二叔未璟给寻回来了。

二叔原来便是九天上的药君，医术高湛，连我父君在世时也常常自叹不如。

此法施展医术，我不足半月并已好全了。

闲来无聊时，我爱去胥华山境里头寻南伲共酌几杯小酒。我望着他山门口那株参天的梨树，总是不经意想起梦里那个翩然少年，他也爱坐在大片大片的梨树，饮着手中喝不完的酒，只是我从来都瞧不清他的模样。

去胥华山境去得频繁了，南伲也瞧出了我的心思，替我指了条明路，他说昆仑后山上开了满山的梨花，让我不妨去瞧一眼。

我思着自己闲来无事，便携了坛梨花酿，驾了云醺醺然往那昆仑飞去。

到那昆仑，我本欲拜访拜访白泽上神，又觉得此番憨然模样甚有些丢人，索性直接寻了路，往那后山去了。

那后山上果真有摞摞梨花林，开的正好，山风只轻轻吹过，满肩都染上了纷扬的梨花雨。

那一簇簇雪白的梨花，似云团，白雪，更似那飘逸的飞絮，落在我的肩头，落在我的发间，像风一样轻，像纱一样薄。

我寻了处妥当的位置坐下，开始饮我那坛梨花春，清酒浸入舌肺，微微有些麻，只醇香的味道却刚刚好。

我不知枕着那梨花香是何时睡着的，只知待我再醒来时，已是七日后。可就是这短短的七日，却让我把过去所有爱憎，所有悔恨都一一记起，同着白染跳下堕仙崖与我说的那最后一句，都一并记起来了。

回首间，白染他已离开我整整两百五十年的光景了。

那日我决然跃下堕仙崖，阖眼间瞥见有一抹红影自头上飘过，那抹红影自浮离的模样变作他的模样。

他化尽自己的灵力，为我筑成一道金色的仙障，替我挡下一切鬼魅戾气。他阖了眼只一点点在消逝，我拼尽全力捂住他的手，道，

“你会回来的对吗？白染，你定要回来，我就只，只等你一万年，你若是不回来了，我就自毁了元神，不管是魂离天还是阿鼻地狱，我都随你去。”

白染费力睁了睁眼，吐了口气，“就等我一千年吧，为了你我会拼尽全力回来，若是我回不来了，你也别等了，找个待你好的……”

“再不会有人比你待我更好了，我原来不知晓，如今晓得了这里头怎还装得下别人。”我拼命摇着头，眼角那大颗大颗的泪珠也拼命落下。

白染阖了眼，轻轻一笑，他用散得仅剩最后两根指头的手，最后一次点在了我的额心，最后一次笑着唤我，“傻丫头，……”

他与我说的最后那三个字散在那阵猎猎的风声中，我知道，便是我再用声嘶力竭的嗓子唤他千遍万遍，他都不可能再听得到了。

三百八十二万八千六百天岁，白染他离开我已整整一千年了。他让我只等他一千年，可我总想着再等等，再等等，他兴许就回来了。

只一千年，这九天上便生了许多变数，先天帝退位，阿珩继任，隔年凤旎又填了两个麟儿；果箬嫁到了南海，与凤鲮过得很好；浮离依旧养着他那个儿子，却还是记不起他的娘亲，连着我那出走多年的姑姑也回来了，前年终算如愿嫁去了湘水。只是南伲因他那些个忘川饮乱了许多仙家的命数，被天君贬去了凡界轮回转生。

可是不变的是，白染他依旧没有回来。这几日浮离总来我耳边唠叨，他总是苦口婆心与我道，“白染他怕是回不来了，这大荒之内再没有他的半点气息了，你又何苦再等下去。”

我躲在胥华山境里头，躲在昆仑后山他却总能寻到我，我捧着梨花酿只冲着他笑得很惨白，“可是浮离，除了等着他，我还能怎么办？我知道他想我忘了他，可惜过去想尽办法也没能忘记，如今又如何忘的了。”

浮离想是知道劝不动我，没有再来过了。而我，日日饮着梨花春，醒了就到忘川就到堕仙崖候着他，醉了就在梦里见他。

二叔大抵觉得我如此混日子很有些丢他颜面的意思，不动声色就替我在大荒内物色侄女婿。

日日来子妩宫的仙家都快把门槛给踏破了，我在昆仑后山搭了间小木屋，偶尔几个肯下功夫的会来昆仑寻我，只是我大多都差了苇茉连人带礼给轰下山去，后来胆子再大些的就越发少了，我耳根子也清静了不少。

不知又过去多少日子，头上的梨花开落了几回，我终于瞧见白染执了一柄长长的玉笛，携了几盒彩礼来向我提亲了。

他说了什么我听得并大真切，只晓得自己一万个愿意拼命在点头。

许久不曾梦到如此酣甜的美梦了，是以，我这一觉睡到方才起身。我贪念着那个美梦，又到昆仑后山上饮了酒打起盹儿来。

我这盹儿打得正香，浮离一把折扇拍在我的脑门上，生生扰了我的清梦。

“你竟还有这闲工夫打盹儿，你莫非还不晓得，白染他回来了？”浮离叠着折扇，不紧不慢道。

“白染，他在哪儿。”我欣喜地连手都在发颤。

“他在子妩宫没寻见你，此番又被天帝召去了。”浮离望着我认真道，“你也别急瞧瞧你现在这幅模样，还是打理打理再去见他也不迟。”

我着急得很，只随手往发髻上沾了些水，换了身衣裳，就往那九天上赶，因着手荒脚乱，迟迟飞不到那云霄殿。

待寻到夜珩时，白染已飞去了昆仑，我匆匆赶到昆仑时，白染又驾云上了九重天，如此好生错过几遭后，我索性做在昆仑山门口等他，我数着云彩等他，数到第三百八十二朵云彩时，才瞥到他的影子。

他立在那七彩的云朵上，面容清俊，发间还夹着一簇梨花花瓣，他伸出手，望着我浅笑，“阿翎，我回来了。”

我起身唤了朵云彩迎上去，轻轻搭上他的手心，直到那一刻我方才能相信，白染，他是真的回来了。

“我知道。”昆仑轻起的微风拂开我的发丝，那短短的三个字长长久久地回荡在山谷之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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