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有瑾穿着一件针脚细密的羊绒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比起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正装打扮，看起来多了几分温婉和平易近人，谢致背着手站在宽大的原木书桌旁边，看着她从落地书架里抽出一本格林童话，书页翻动的声音里，贺有瑾问：“你最近和遥遥吵架了？”

谢致的眼神游移着落在弧度圆润的桌角，沉默了几秒说：“算是吧。www.shufazhichuang.com”

“你在为她心烦？”

谢致不知道这句问话要把他带入哪个陷阱，他在纷杂无序的猜测中说：“没有。”

贺有瑾静静地翻着那本带有插画的格林童话，半晌说：“我听说孟辛游回来了，你们见过面了？”

谢致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说：“是。”

贺有瑾把那本属于谢致的童话书放进书架，带着一点笑说：“你以前很喜欢他，记得小时候他离家出走，你伤心得一天都没吃饭。”

谢致本以为贺有瑾是接到了李霞的告状电话才会叫他进书房，但在书房站了半天，也不知道贺有瑾东拉西扯想说什么，谢致背在身后的右手摩挲着左手手背上方灼帮他贴的创可贴，实事求是地说：“我没有伤心地吃不下饭，不吃饭是因为我掉了一颗牙。”

贺有瑾挂在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她说：“我记错了吗？那你为了小孟和同学打架的事情我总没记错吧。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也会和别人打架，被你打破头的那男孩我现在都还记得他的名字。”

谢致低垂着眼睛不说话，贺有瑾端起桌上的咖啡杯，用咖啡勺缓缓搅动着热气氤氲的咖啡，说：“我们聊聊方灼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你新交的朋友？”

搭起的暗箭终于射向了目标，谢致的手在身后握成拳，心底那个邪恶的小人破罐子破摔要怂恿他说：他一米八，长得帅，是你儿子梦中情人的样子。

但对母亲的尊重压在谢致的每一根神经上，谢致克制着，对贺有瑾说：“妈妈，您不必把问题问的这么委婉，”在克制与放肆的拉扯间，有那么一瞬间，人性里的恶魔占了上风，他直视贺有瑾说：“您可以直接问我，他是你的什么人？是你新交的男朋友？”

贺有瑾看着慢条斯理说着顶撞她的话的谢致，恍惚间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谢致好好说过话了，属于母子俩的亲密时光竟然要追溯到谢致尚且年幼的时候。谢致坐在她的膝头念唐诗的日子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www.jingxinxs.com

贺有瑾把咖啡杯放在咖啡碟里，瓷器碰撞发出轻泠脆响，贺有瑾说：“谢致，我不希望你接下来的生活主题变成专注于和我作对。你该清楚，那样的行为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谢致把贺有瑾的话理解为警告，以往会被这样的警告迅速激起的辩驳和解释这次却销声匿迹，谢致波澜不惊地回答说：“妈妈，我没有在和您作对，我会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贺有瑾看着面前情绪波动几乎为零的谢致，想起她把谢致送进矫正中心的那个夜晚，谢致流着泪乞求她说“妈妈，你相信我！”卷土重来的后悔差点将贺有瑾变成一个卑微的母亲，贺有瑾绷着肩膀，转身背对谢致，用冷淡保护着自己的体面说：“我相信你，你去看书吧。”

谢致没有离开，贺有瑾正疑心自己僵硬的动作暴露了什么，却听见谢致说：“方灼是我们班的班长，他帮了我很多忙，我不想欠他太多。”谢致的话像是示弱的讯号，但很快贺有瑾就明白自己错了，那其实是对抗的号角，谢致在短暂的停顿后接着说：“我们就是普通同学关系，还请您不要找他麻烦。“

贺有瑾的沉默被谢致理解为无需多说的拒绝，谢致想着方灼的处境，惴惴不安地走出了贺有瑾的书房。

谢致慢吞吞地下楼，端着一锅汤走过的周姨笑眯眯地叫谢致，“聊完了？快过来。”

谢致打起精神下楼，坐到餐桌前吸着香味称赞：“好香啊。”周姨给谢致盛汤，看谢致的眼神充满怜爱，“炖了一早上了，尝尝周姨手艺有没有退步。”

谢致拉开一旁的凳子叫周姨坐下，说：“周姨，你可算回来了，以后你做的饭我都会吃完，我以前可太讨厌了。”周姨的腿伤养了几个月总算是恢复了，这也是最近值得谢致高兴的事情。

“我几个月不在，你怎么就忽然长大了。”周姨有些感慨，有些欣慰，看谢致喝汤像看自己的宝贝小猪。

微波炉叮的一声，谢致问周姨：“你还做了什么好吃的？”

“我从老家带了几个大南瓜，给你们做点南瓜饼，”周姨往楼上瞥了一眼，笑着小声跟谢致说：“你妈跟个小姑娘似的还减肥呢，嫌我的鸡汤长肉不肯喝，南瓜吃了不长肉，我巴结巴结我的大老板。”

“我妈不是不爱吃南瓜吗？”

“我这次学了一个新做法，保证把你妈拿下。”

在这个家里，周姨不在谢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谢致像个话痨似的巴着周姨说话：“周姨，你会包馄饨吗？”

“怎么不会？你想吃馄饨了？”

谢致点点头，周姨又给他盛一碗汤说：“正好有鸡汤，中午给你做鸡汤小馄饨，你周姨可会包馄饨了。”

“那你要在肉馅里多放点生姜，那样会很好吃。”

“哎呦，”周姨逗谢致，“你现在都知道往馄饨馅里放生姜了？”

谢致还有点骄傲，“我还学会包饺子了。”谢致看周姨圆圆的脸上露出惊喜，又说：“我同学他妹妹，早上吃的小蛋糕都是各种小动物的形状，我小时候怎么没有这种待遇。”

周姨看谢致怎么看怎么可爱，他回忆着谢致说的小时候，拍了下桌子站起来说：“给你做12生肖，别人有的咋们也要有，我给你补上。”

谢致拿了碗和周姨去厨房，“周姨，你的南瓜饼到底有多好吃？”

周姨接过谢致手里的碗放到水池里，给他保证说：“我保准你一吃就天天惦记。”周姨说着从微波炉里取出蒸软的南瓜，谢致有点期待，“要是真好吃我带点给我同学尝尝。”

“家里妹妹吃小动物蛋糕的同学？”

谢致借着挑果篮里的水果嗯了一声，不想叫周姨看见自己压不住的笑容。

周姨用筷子戳了戳冒着热气的软南瓜说：“那我可得给你争口气，别被人家比下去了。”

谢致吃着草莓掏出手机给方灼发消息，周姨看谢致那美滋滋的傻样，欣慰和着感伤，小孩儿长大，有挂在心上的人喽。

谢致一次比一次出格的行为被学校轻轻揭过，屡屡得到宽大处理，这足够让谢致多出很多了不起的亲戚，比如当将军的爷爷，身价上亿的外祖。各种传闻从宿舍夜谈流传到白日课堂，庞海被日日更新的谢致相关扰了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决心，早晨的晨读便不由自主地把心思从难背的古文转到谢致身上，小心翼翼用余光瞄着谢致的一举一动，他看见谢致拿出语文课本，然后伸着手指拉了拉方灼的校服。

庞海瞄见方灼转向谢致，竖着耳朵听他们俩要说什么。

“给你带的早餐。”

谢致全然没发现不止庞海在偷偷关注着他，附近座位的好几个同学都停下了嘴里的念念有词，谢致递给方灼一个保鲜盒，方灼那在眼尾处荡开的双眼皮收成窄窄的一条，因为光线的吝啬，他的眼珠黑乌乌的沉，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意外看着谢致，谢致把保鲜盒往前递，说：“新鲜的南瓜饼，我觉得很好吃，带给你尝尝。”

方灼把大半个身体转向谢致，接过谢致手里的保鲜盒放在谢致的课桌上，看着他额头上露出一角的青紫问他：“大夫给你的药你擦了吗？”

昨天那个昏暗的车棚里，谢致放任自己无助的喜欢在梦境与现实的过渡地带偷偷放了风，谢致还那么年轻，还没能在爱的反复无常中学会收放自如，他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方灼，说：“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小蛋糕行吗？你喜欢小蛋糕吧？”

没有了晦暗光线的遮掩，明晃晃的晴朗白昼让一切未尽之言铺陈开来，谢致躲闪又充满希冀的眼神带着让方灼炫目的电流击穿了他自欺欺人的卑劣，他不能再假装看不见了。

谢致在方灼反常的愣怔中渐渐变得无措，他仿佛预感到什么，毫无由来的，他好像看见方灼周身正在无声无息地聚集着浓雾，试图将两人隔离。

谢致在熟悉的心慌中反应过来，这不是方灼第一次试图远离他。

第一次在他们俩去骑车的傍晚，方灼把他推给了司机。第二次是在周五放学的下午，方灼把他推向了丁锦遥和郑霄。

谢致的脸在后知后觉的难堪中火辣辣地发烫，所以方灼对哭得像个傻逼的他说以后我都站在你身边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他看着自己为了他和丁锦遥吵架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昨天被自己强行搂抱的时候他想推开自己的吧......

方灼看着谢致渐渐淡下去的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不喜欢甜的东西。”

谢致的骄傲和自尊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面对默然关闭的拒绝之门，谢致生出了鱼死网破的念头，他问方灼：“你是不喜欢蛋糕。还是不喜欢我？”

谢致一个眨眼，晴空万里的海面颠覆成人际荒芜的水域，方灼是沉在水底的破烂沉船，禁止打捞的封条白得晃眼。

方灼很平静地看着谢致，把桌上金灿灿的南瓜饼往前推了一下，说：“你不用管我喜欢什么，给我什么都太浪费。”

谢致冒险送出的真心被方灼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谢致很倔地绷着脸，当着方灼的面，把尚且散发余温的南瓜饼扔进身后的垃圾桶，把自己被退回的心意和自作多情的证据一起扔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而方灼无悲无喜，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庞海张着嘴，不明白只是一份没送出去的早餐，怎么就把谢致气得快要打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