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灼离开医院后并没有去上课，他沿着弯弯绕绕的街走到了谢致救人的那条江。www.shiyishijie.com

午后的江面开阔平静，阳光静静地铺在精心规划过的林荫道上。

在方灼小时候，这条江远没有现在这么光鲜。他站在干净的堤岸上，仿佛还能闻见那时这条江散发的恶臭。

方灼闭着眼趴在岸边的栏杆上，记忆自动复原这条江的过去。裸露的浅滩，腐烂的垃圾，污浊的江水。

“同学？你咋的啦？”刺痛神经的凄厉呼喊忽的退去，方灼睁开眼，一个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环卫大姐正端着一个咬了一半的包子观察他。

“唷，S大附中！”大姐两只手拧着装包子的塑料袋口，脖子微微向前伸，目光牢牢地被方灼胸前的校徽吸引着。方灼看着她从帽子边沿冒出来的秋日枯草一样的碎发，像个敬业的展品一样供她观赏

大姐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附中的校徽上移开，她重新扒拉开塑料袋子，一边咬包子一边问方灼：“你咋不去上课？旷课啦？”

大姐认定方灼是前来寻死的，这条江里每年都要跳进去几个，尤其现在的娃娃为了屁大点的事情就要噗通往下跳，方灼和她家儿子差不多大，大姐想到自己家里那个正在闹青春期的讨债鬼，狠狠嚼着嘴里的包子对方灼说：“都考上附中了，再加把劲儿以后就是清华北大。到时候要啥有啥。”

大姐口音不像本地人，话说的又急又快，两条眉毛随着语调的起伏凑成会动的倒八。“听话，你这么小，有啥过不去的。”

方灼解释说：“我不是来跳河的。”

大姐眉毛舒展了，她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吓死我了。”然后大姐的眉毛又纠结在一起，操心地问：“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你们好学校里都是好娃娃，学习苦，要是真的压力太大回去跟你爹妈好好说，天底下就没有不心疼娃娃的爹妈，他们肯定是处处想要你好。你妈要是知道你不上课跑这里来，都要吓死了。”

方灼望着平静碧绿的水面，漫无边际地想：晚上这条河的水温有十度么。

方灼那天下午在外面游荡了半日，五点多，他买了一份鱼汤和冰糖梨水又去了医院。

方灼到谢致病房时门关着，方灼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谢致躺在床上，身边还是没有人。

方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谢致没有在吊点滴，他蜷着身子睡着了。

窗外金色的夕阳洒在床铺上，谢致的头发和面颊都沐浴在橘色的日光里，方灼轻轻拉上窗帘，隔绝了扰人安眠的光线。

方灼没叫醒谢致，他把食物拿到另一床病人家属那边压着声音说：“能麻烦您一件事吗？”

那头病人家属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睡着的谢致喊：“喂！”

方灼转过身，谢致坐在病床上，一脸你怎么还不过来伺候的神情望着他。www.duyixs.com

谢致本来就没睡着，太饿了，躺在床上晒太阳而已。有人进来拉上窗帘的时候他还以为是他妈妈给他找的陪护，干脆闭着眼睛不见为净。

等那人出声了他才听出来，居然是今天那个男生。

方灼对准备着要帮忙的病人家属说：“他醒了，那我就不麻烦你们了，谢谢。”

方灼把鱼汤、米饭、梨水都摆在谢致的小饭桌上。

谢致发现除了白米就只有汤，看着方灼空空的双手不相信地问：“没有菜吗？”

“……”方灼说：”你现在不适合吃不好消化的菜。”

谢致喝一口汤吃一口饭，心里想着“小龙虾，涮羊肉，麻辣牛肉，大排骨。”

方灼看他大口大口吃的挺香，心想：“还挺好养活。”

方灼正想着，就见谢致端起一次性饭盒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鱼汤，把空碗放在桌子上，说:“这汤淡的像开水，难喝。”

方灼：“……”

谢致又在医院住了一天，医院终于同意他出院。

家里来接他的人叫他：“我的少爷。”

平时负责谢致这个病房的护士恰巧听到，看过的肥皂剧串了台，：没想到这生病了爸妈一面没露的可怜崽居然是个少爷。不会是哪个大佬的私生子吧？！

小护士揣着一肚子精彩的猜测，快速迈着腿推着送药的小车走了。

杨鹏载着谢致往市区开，谢致恹恹地坐在车上不说话。

杨鹏已经给谢致妈妈当了七八年司机，算是看着谢致长大，平时和谢致关系很不错。他看着谢致又小了一圈的脸，想想这段时间谢致遭的罪，心里叹口气，问谢致：“午饭想吃什么？我让白英给你准备好。”

谢致靠着车窗问：“白英是谁？”

杨鹏答：“新来的保姆，周姨的脚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先让白英照顾你，她做饭的手艺都是周姨指导过的，你应该吃得惯。”

谢致不感兴趣，病恹恹地说：“我想吃火锅。”说完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杨鹏：“我的爷，咱们好利索了再吃火锅成吗？你嗓子都这样了，还想着吃辣？！”

谢致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周姨的腿怎么样了？”

“恢复的不错，但伤筋动骨总要卧床休息。她整天放心不下你，担心你吃不好，还想回家照顾你。”

“你没告诉她我住院的事吧？”

杨鹏夸张地说：“我哪儿敢告诉他你住院，说了她爬也要爬去看你。”

周姨是谢致家的保姆，从谢致小时候起就一直照顾他，谢致在心里拿她当亲人，上周周姨出门去买菜被一个小三轮带了一下，摔伤了脚。

谢致说：“那我去你家看看她。”

周姨算是杨鹏一个远方表姑，婚姻不幸，无儿无女。她和杨鹏同在谢致家做事，远亲关系倒变得亲厚。周姨这次摔伤脚，都是杨鹏跑前跑后，出院后杨鹏把她接到了自己家。

杨鹏专注地开着车没回答他的问题，直到等红灯的时候才说：“周姨恢复得挺好，”杨鹏从后视镜里看着谢致苍白的脸，犹豫后还是说:“贺局今晚回家，你还是在家陪她吧，你们都快半个月没见了。”

谢致把脸转向车窗外，没再出声。

杨鹏把谢致送到市区的小别墅后就离开了。

白英20出头，扎着一个马尾，很是朴素，她把做好的四菜一汤摆在桌上，有些拘谨地说：“少爷，你尝尝饭菜是不是可口，如果觉得不好，我再重做。”

谢致听她叫自己少爷很别扭，但他这会儿没有说话的兴致，更没有吃饭的兴致，他疲惫地说：“我不想吃，我去睡觉，你别来打扰我。”

白英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想劝不敢劝。

谢致看她紧张的样子，觉得都是在贺女士手下艰难求生的人，又何必互相为难，他坐到餐桌前说:“你也吃吧，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

白英连连摆手：“我不吃，你吃，你吃。”

谢致硬吃了一碗饭，白英终于松了口气，这一松气脑袋才慢慢转起来，她想起来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小声说：“局长要你回来后给她打电话，用座机。”

谢致从餐桌边离开，淡淡地说：“你给她汇报就行了。”

白英像是一眼就被敌人识破的菜鸟间谍，支支吾吾抬不起头。

谢致绕过她上了二楼。

谢致在浴室洗了很久，总感觉自己身上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他洗完后湿着头发趴在熟悉的床上，看见书桌的架子上放着的各种郑霄送他的小玩意和模型，忽然起身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大袋子，把架子上郑霄送他的东西都扔了进去，扔完在屋里转了两圈，又把架子上剩的东西也全扔进了袋子。

搬空了架子谢致还是觉得心烦，他跑去书房搬来一摞书，把空荡荡的架子摆满才作罢。

做完这些谢致才拿起呼吸灯闪了很久的手机，有两个贺女士的未接来电，贺女士见他不接发来一条短信：

“临时有事，我后天回家，你好好上课，小杨会按时接送你。”

谢致捏着手机的手因为使劲微微颤抖，他突然把手机狠狠摔在地板上，手机摔得四分五裂。

这下世界终于安静了。

星期四，方灼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了谢致，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牛仔衬衣，板着脸站在座位上读信。

这几天，给谢致写信成了全班的热门活动。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周一下午午休后，谢致桌子上出现了第一封信，然后就有了第二封，第三封。花花绿绿的信件很快就堆满了谢致的桌子。

谢致一来看到自己印象中的位置上堆了一桌子信还以为记错了位置，见信封上写着“to 谢致”，他便拿了一个相对朴素的信封拆开，结果那封信里用严谨的议论文格式，表达了对他勇救落水儿童的崇敬之情。

谢致麻木地捏着信，觉得自己那天得淹死在那条河里，才配得上这么一份崇敬。

跟着方灼进教室的徐远川，睡眼惺忪中看见出现在座位上的谢致，一下精神了。

他挤开方灼窜到谢致身边，一脸崇拜地拉住谢致的胳膊：“英雄！你可算康复了！我盼你盼得好苦！”

谢致觉得这人是疯的，他推开徐远川的胳膊，拧着眉往后微微退了半步。

徐远川追着谢致套近乎：“你别怕啊。我就是见到你太激动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徐远川，听了你的英勇事迹，特别仰慕你，想跟你交个朋友！”

谢致却是一副看傻子的眼神，问慢悠悠走过来的方灼：“你这同学是不是有病。”

徐远川意识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太蠢，嘿嘿笑着退到课桌边上，结果看见桌上摊开的正是自己花了一个晚自习熬出来的心血。

他像个被偶像翻牌的小粉丝，有点不好意思地拿起自己的信说：“你看到我写给你的信了？！你觉得我写的怎么样？我花了整整两节自习！”

谢致想起信上最后那句：“你就是我的榜样，英雄从此有了具体的模样！能有你这样的同学，将是我一生的骄傲！”

谢致实在无力评价那样一篇用尽小学六年的词汇，全力赞美自己的文章，他一脸僵硬的撇过头不想再看徐远川。

徐远川却觉得那是独属于孤胆英雄的隐晦羞涩，他想：“王子的长相，天使的心肠，侠客的担当，隐士的低调，这朋友，我交定了！”

他抖开那份信，指着角落小小一行字说：“这是我的微信号和□□号，我们加个好友呗。”

谢致斩钉截铁说：“不加。”

徐远川有些尴尬地搂住站在旁边的方灼干笑着说：“猛兽不群，鸷鸟不双，英雄总是孤独的，我理解......我理解。”

方灼把自己的书包放到课桌上，问徐远川说：“你不补作业了？”

徐远川火速窜到座位上从书包里掏出作业，“看到偶像太激动了！快快快！数学英语都给我看看，我都不会简直要了命了。”

方灼把英语和数学的习题册给了徐远川，徐远川争分夺秒地参考，顾不上聒噪了，方灼转过身问谢致说：“感冒都好了吗？”

“好了。”谢致说着抓起一把信，粗暴地往一起拢，想把它们弄成规整的一沓。

方灼看谢致小小翻了一个白眼，像个生气的小兔子，他伸出手把那一堆乱糟糟的信一封一封帮谢致码好。

谢致还是不高兴，问：“你们班这是干嘛，作文比赛要我当评委吗？”

方灼短促地弯了下嘴角说：“可能吧，你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