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叶清宁等人便早早起榻，匆匆梳洗用过早膳，随后荣伯便雇了个马车返回叶府，而其余人则往清韵居茶铺而去。途中经过青山县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回香斋，叶清宁特意让人停了下来，带着碧洛前去挑选购置了许多点心。

马车不一会儿便到了清韵居在青山县的总铺，铺里铺外一片嘈杂，数十户前来讨债的茶商将铺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叶清宁皱了皱眉，那叶兴也太不会办事了，被人这样围着，铺子还怎么做生意

众人下了马车，叶清宁脸色缓了缓，换上噙着浅淡笑意的面容，轻移莲步，朝人群行去。

叶兴本被围在人群中，再三安抚着众茶商的情绪，叶清宁一行人的出现，顿时将众人吸引了过去。叶兴连忙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推开挡在面前的茶商，迎上前来，念道：“叶当家的，您可总算来了。”

叶清宁瞟他一眼，再不动声色地朝众茶商望过去，目光平静而柔和，缓缓从众人脸上而过。此时，众茶商也在用审视中带着点慌乱仇视愤慨的目光，打量着叶清宁。他们早知叶王吴三家茶行换主之事，况且绝大部分茶商都曾参加常州府的斗茶会，对于叶清宁就算当时没见过，事后也听说过了。

一时间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往叶清宁几人望过来，仿若恶狼，碧洛顿时被看得有些发怵，身形微微顿了顿。叶清宁倒是笑意不减，轻轻将碧洛拉到自己身后，替她挡住些许视线。旁边的陆子安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心知这傻姑娘表面平静，实则内心也是紧张不安的，便伸手牵住她带些凉意的小手。

叶清宁略偏头望他一眼，甜甜一笑，反手握紧他的手，用唇语说道：我没事。陆子安浅浅勾唇，剑眉舒展，星眸深不可测，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浑身无形中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气势。

欺软怕硬本是人性劣根，众茶商的目光被他身上传来的无形威压而逼迫得不敢直视，略别开眼，便看着一对璧人，噙着浅笑手牵着手，仿若闲庭漫步般行至面前，原本喧闹叫嚣的气氛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明明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叶清宁将每个人的表情看在眼中，谁心怀恶意挑衅，谁像是受人唆使，谁因流言恐慌跟风，谁想趁机混水摸鱼，从在场茶商的脸上，便能一一看得分明。

她不动声色地朝众人点点头，松开陆子安的手，行前半步，突然弯下腰向众茶商深深地行了一礼。众茶商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愣住了，安静地望着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直起身，叶清宁微微一笑，极为诚恳地说道：“行商之人，最为讲究诚信。无诚则失公道，无信则失人心，诸位经商多年，想来亦深明此中道理。御茶叶家百年盛名，诚信从不欺。奴家昨日刚刚接手茶行，便得知出此大事，心中愧疚难安，匆匆前来，在此奴家替茶行向诸位赔礼道个不是，谨致以万分歉意。”

众茶商想不到她一来便是这番说法，原本针锋相对的情绪顿时缓和下来。大部分处于下层的小茶商，平日里与大茶行打交道，向来处于下风，甚至还要受人欺凌。无论对错，只有自己去求人，给人赔礼道歉的份，哪里受过大茶行当家之人如此谦卑的话语，理何况还行了大礼

叶清宁见气氛和善些了，便又轻启朱唇，说道：“奴家五年前接管御茶叶家，从仅存两座荒山野岭，府上只有十数人开始做起，算得上白手起家，至今日逐渐步入正轨，虽算不得多有成就，但总算不负众人期望。如今又接手了原本叶王吴三家茶行，眼见美好日子就在眼前，断然想不到竟会出此大事。”

“众所周知，这三家茶行名下的资产，在数年之前，本是我御茶叶家的产业，流离了数载，再回归，却是此番光景，真叫人心痛唏嘘。但无论如何，我叶清宁，绝不轻言放弃，哪怕是一介妇人，也定要将祖业支撑下去。”叶清宁话语轻柔，目光坚定，笑容真挚，让人不由自主地凝视倾听。

“同为小茶商，尤其叶家亦是产茶商户，诸位今日的心情，奴家深能体会。”叶清宁凝眸直视远方，似是在追忆过去的经历：“辛苦一年，盼的不过是收回应得的血汗钱，府上众人的吃穿用度，靠的便是这一点一滴的收入。若是遇上年成不好，或是生意出了意外，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如再遇上拖欠货款之商家，那种愤慨，真是，恨不得与他拼命。”

叶清宁切身体会的话，道出了众多小茶商的心声，一下子，众人的距离被拉近了，有种感同深受同病相怜的感觉。再一细想，这叶家嫡女也是个苦命人，相比之下，她的遭遇比起在场许多人来，更为坎坷艰难，让人同情。而她勇于承担，绝不言弃的精神，则叫人油然生起钦佩之心。

“所以，诸位当家敬请放心，之前叶随欠下诸位的所有货款，奴家绝不会就此赖账，一定会全数偿还给诸位。”叶清宁铿锵有力地做出保证，同时朝叶兴说吩咐道：“叶掌事，愣在这儿作甚，还不快将诸位当家请到内院去，莫怠慢了诸位客人。”

“是。”叶兴回过神来，伸手一请，赶紧向众人说道：“诸位请这边请，既然咱们叶当家做了承诺，便一定会还诸位公道，请一齐入座细商究竟。”

众茶商有些迟疑，开始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叶清宁随手招了一个伙计过来，让其带着碧洛前去准备茶点，然后望向众茶商，和颜悦色地说道：“诸位这几日只怕也是身心疲累，今日又一早过来，还未用过早点吧不如一齐入院坐下，品品香茗，用些点心，有什么事儿也好慢慢商量。”

眼见众茶商意动，开始往内院行去，一个三角眼汉子却跳了出来，怪声怪气地喊道：“你别想就这样随便打发我们，告诉你，我们可不会上你的当！”他朝众茶商喊道：“诸位，莫被这厮的花言巧语小惠小利给蒙骗了，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还钱才实在！拿回了货款，咱们想吃什么点心不成我看这娘们儿分明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把我们骗进去了，想干什么”

另一个酒糟鼻也跳出来说道：“没错，她肯定是想赖账了！故意说些博取同情的话，想让我们放弃咱们应得的银两么告诉你，没门！老子整个茶园就靠这点钱过活，就算老子答应，他们也不答应！”

这二人这么一吆喝，顿时把往内院走的众茶商，情绪又激化起来，几个隐在人群中的声音也纷纷大声附和道：“对，少说废话！快还咱们的血汗钱来！”

“不还钱莫怪咱们不客气，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叶氏茶行往日压榨咱们还不够么价格压得那般低，还拖欠着不给货款，这就是所谓的‘诚信’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是恶心！”

“不对，人家是个娘们儿，连伪君子都称不上，我看分明是个婊子！她不就是凭着跟安王有一腿才夺下斗茶会魁首的吗若非如此，这茶行也轮不到她一个娘们儿话事。都说婊子无情，她自己攀了高枝过上好日子，哪里还理会咱们的死活”

上升到人身攻击的话，顿时让叶府众人脸色阴沉下来。陆子安不声不响地行前几步，手影翻飞，只听得啪啪啪的脆响，众人还没闹明白怎么回来，陆子安又面无表情地退回叶清宁身边。而方才那些说怪话的人，已经一个不落地被打了数个巴掌，半边脸又红又肿，如染了血的发面馒头般挂在脸上，十分吓人。

所有人都傻眼了，虽然陆子安一过来便散发着一种不可侵犯的气势，但谁也没想到他竟会突然动手打人。被打的那个人嗷嗷嗷地哭喊起来，纷纷指着陆子安的鼻子，含糊不清地臭骂，什么难听说什么，现场顿时又乱了起来。

叶清宁自己倒是不太在意那些刻意挑拨之人的恶意侮辱，但连她也想不到一向温文的陆子安，竟然说教训便教训了那些人。她心里错愕之余，也很有些感动。但此举到底有些不妥，对方人多，她们人少，若是将场面激化而慌乱起来，她们未必能讨得好来。

她下意识地将陆子安拉回到自己身后，上前一步，朝那几个滋事的人冷笑一声，美目迸出怒火，用力地鼓了两掌，喝道：“如此口出恶言不知礼义廉耻之人，打得好！”她转头望向其它茶商，刻意提高了音量：“诸位和我叶家一样，都是正经商人，不是什么地痞无赖，想必也如此认为吧”

这话说得，仿佛不应和她的话意，便沦为地痞无赖了。于是有人冷冷应道：“确实该打。商家讲究以和为贵，待人须客套守礼，像这几位说出的话，非我同道之言。”

叶清宁朝说话那人望了一眼，又转而看向三角眼，斥道：“我叶清宁既然允诺还清货款，便定然不会失信于人。尔等刻意挑衅，意欲何为是生怕诸位太过冷静地选择得失，而不是冲动地滋扰生事，不能任由尔等玩弄于股掌之中么”

“胡，胡说！”三角眼捂着脸，尤自叫嚷着：“你，你们竟敢出手打人，分明是打算硬来！各位，可千万莫被这贱人再三蒙骗……”

“哼！蒙骗我叶清宁光明磊落，自问无愧于心，何须以蒙骗逃避责任”叶清宁冷哼一声，朝惊疑不定，不知信谁好的众茶商大声说道：“既是合作双方，便是一条线上的蚱蜢，诸位，咱们的利益是相同的。诸位久经商场，非见识短浅的无知愚人，难道还分不清是非真假若受居心险恶之人唆使，失了清明，冲动之下犯下大错，则有理也将成无理，届时谁又能讨得着好来”

“……”众茶商面面相觑，仔细一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大部分前来讨债之人，都是本份商家，即便情绪有些激动，但也绝无刻意前来滋事斗殴之意。若是受人挑拨，冲动行事，谁知最后会闹到什么光景他们只求钱财收回罢了，可不想惹来祸端。

“诸位，以往叶随掌管茶行，虽是赊了许多账，但以往货款也是年年结付的，对吧难道御茶叶家百年的声誉，还不如区区叶随御茶叶家从不亏待任何一位友好合作的商家，这百年宗旨从未有一日遗忘。诸位可随时去打听，今时今日与我叶家合作的那些商家，可有谁曾失望过”

叶清宁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情绪，力求冷静自持地朝众人继续说道：“我叶清宁在此保证，诸位谁若不愿与御茶叶家继续合作，那么，拖欠的货款，最迟一个月内，必定如数奉还。如我言而无信，诸位可以上告官府，以法制裁！而谁若认为往后还有合作之机，肯给予御茶叶家一丝基本的信任，那么，请与我等一齐入内院坐下来，细细协商。”

“这……”众茶商面色迟疑片刻，这时方才说过话的那人清冷的声音又响起：“卫某认为，无论今后是否继续合作，确实不应在此继续纠缠。诸位不如一起入内院，坐下来，待平复情绪，冷静地思考过后，再行协商”

众茶商一听也觉有理，便随他继续往内院行去。

而方才蹦哒的那几人，见此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含含糊糊地继续吼道：“大家莫要上当，入了内院，万一这娘们耍什么阴招，设好了圈套，咱们可就亏大了！”

叶清宁朝他们冷眼一瞟，怒极反笑，指着叫嚣得最厉害的三角眼，道：“不知这位是哪家茶园的当家”

“我，我……老子是青松县余家的！”三角眼支支吾吾地说道。

“哦”叶清宁朝陆子安与叶兴望去。

叶兴连忙上前回道：“回叶当家的，青松县余家是去年春方开始供茶给茶铺的。品质不佳，但价格却低于市价五成，经叶随老爷特批便收了货，统共收购了五十斤准二级龙井。”

此话一出，众茶商的神情都变了，瞧向三角眼的眼神，满是怀疑与鄙视。

三角眼脸上白了一白，声音越发上扬，强言辨道：“怎，怎么滴五十斤准二级龙井就不是钱吗那也是老子的血汗钱！”

叶清宁闻言嗤笑一声，讥讽道：“哟，五十斤准二级龙井，又是低于市价五成的价格，统共也不过二十五两银子。这位当家的情绪如此激动，我还当欠了你几千两银子呢。”

这番话众茶商听来都不是滋味儿，很明显这人就是来挑事的，而他们方才竟然被他一唬弄而动了气，真是失策。相比之下，叶家嫡女一来便不亢不卑，话语与态度都十分真诚，再想到昔日御茶叶家的盛名与诚信，结合斗茶会上她的表现，众茶商渐渐对她添了几分信任，对于她的允诺，也期待起来。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老子，老子就差那么点儿银子，你都要昧下，真不是一般的心狠手辣……”三角眼还在哭喊作戏，可惜谁也不再当他是回事了。

叶清宁嘲讽地勾勾唇角，朝叶兴半真半假地责怪道：“叶掌事，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不过区区二十五两银子，怎不立即结算给这位余当家若是害得他一家老小喝西北风，那可是咱们天大的罪过了。”

叶兴十分汗颜地抹抹额上的汗，点头称是。

叶清宁瞟了眼其余闹事之人，朝陆子安问道：“子安可记得昨日账册中所载，这三十二户茶商之中，还有多少是如余当家这般情况的其实交易量再小，只要是诚意合作，我叶家便一定会关照，以期达到共赢。但若是居心叵测之徒，即使交易量再大，咱们也不会与之合作。若有如青松县余家这般的，便趁早结了银回去吧。我御茶叶家，只交诚信之人。”

陆子安眼中闪过笑意，张口道了除三角眼外另外七家小商家出来，交易额都在百两银以内。叶清宁一听竟然人数还不少，心中既是郁闷又是好笑，那个叶随究竟有多无耻啊做大生意的人，竟然连那么一点儿小钱都赊欠不付，真不要脸！她也是从小商家慢慢做起的，幸亏还没遇过这种极品。

随着陆子安的话音，叶兴一一将被点到的商家指了出来。除去与三角眼一齐滋事的那四人，还有三个一脸老实胆怯的小茶商，犹犹豫豫地行了出来。叶清宁朝他们打量了一番，看这三个唯喏怕事的模样，应该是被欺压惯了的正经小商家。瞧他们那模样，叶清宁心里颇为同情。

向叶兴问明了这三人的情况，她便对他们柔声说道：“三位当家的货款，今日会先行结清。贵茶园往日的价格被压得过低，当然这也与贵茶园所产茶叶的品级有关。若是你们还想与我叶家交易，便一齐留下，稍后与众人一起商量今后合作之法。若是你们心里有什么担心和顾虑，不想再与我们打交道，也可领了银子，自行离去。”

叶清宁补充了一句：“贵茶园产出的茶叶想来数量并不少，只是受限于品级问题，无法得到更好的收益。若是你们选择留下，或许我叶家能替你们找到更广的销路。”

三人互相看了看，迟疑了一会儿，便大着胆子问道：“我们想先领了银子，然后再一齐听听其它茶商的决定，可以么”

叶清宁友善地笑了笑，道：“当然可以，我叶家欢迎一切诚心合作之人。”

她性子平和，长相又甜美可亲，就这么相处了一会儿，众人便都感受到她的人格魅力来。看上去柔弱可爱的小女子，说出的话却字字真诚老练，待人处事磊落大方，又平易近人，这让大家的心里都安定了许多。

叶清宁转头看向那几位闹事者，淡淡说道：“至于诸位，非我同道，请领了银两便离开。若再纠缠滋事，莫怪我报上官府，让王大人前来替我作主。”停顿了下，她又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们一眼，道：“诸位若是再口出不逊，便是自造口业，若因此而引来祸端，可莫怪奴家事先没有提醒。”

三角眼等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眼角再一瞟，陆子安正一脸厌嫌地用素绢擦着打过人的手，他们心有余悸地颤了颤，没敢再吱声。虽然陆子安连眼角都没有瞟向他们，可那隐含的威慑之意却让刚吃了眼前亏的无赖们不寒而栗，而脸上火辣辣的痛楚，也证明了对方看似轻巧的行为，下手却着实不轻。

感受到无赖们敢怒不敢言的视线，陆子安漫不经心地回望过去，唇角勾着不变的笑意，似乎无害，却又让他们浑身一震，仿佛下一瞬息那巴掌又要刮上来，让人忍不住微微发抖。

陆子安撇撇嘴，一脸无辜地抱怨道：“诸位真该深感荣幸，这可是陆某第一次亲自动手教导别人。诶，手好疼，真是亏大了。”

在场众人闻言都望了望几个无赖那红得滴血肿若猪头的脸，光是看着便觉得呲牙裂齿地疼痛，再瞟了瞟陆子安白皙中带些微红，却是毫发无损的手，不由得想到，这么无耻的话，也真亏他说得出来。

叶清宁忍住笑意，牵过他的手小心揉搓着，虽心知他恐怕练过些武，这点小痛当是算不得什么，却还是有些心痛。不免细声嗔怪道：“真是的，与他们计较做什么清者自清，污浊的人才说得污浊，卑劣的人才看到卑劣。我向来不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去污蔑我什么恶名，认真便是输了。”

“为夫只是气不过他们欺负宁儿嘛”陆子安扑闪着美丽的星眸，虽然动手打那些不入流的家伙，有失他的身份，更污了他干净的手，可是不得不承认，这样直接出手教训，能够当面维护心爱之人的感觉，简直棒透了！以往总是憋屈着暗中耍阴谋，到底还是不够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