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宁动作极缓地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衫，让自己保持最佳的状态，然后从容地端起茶杯，步步沉稳地行出茶几后。压抑着胸中的诸般情绪，她眨了眨眼，逼下眼中的水雾，敛起笑容，杏眸倍显晶亮清明。

淡淡地巡视过第一关的诸位评审，同场竞斗的茶商，以及周围观斗的众人，她缓缓开口：“有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奴家不敢自比丈夫，但御茶叶家百年盛名，无论茶品人品，众所周知，无须置疑。即便经过这十年来的沉寂，如今我叶家春茶的品质如何，方才提供试饮时，有缘一尝的诸位君子亦心中有数。”

“今日如此重要的场合，为了争回被生生夺去的皇商之名，而如此努力的叶家人，竟然会奉上这般不堪一闻的茶汤……”话音停顿，句中未尽之意任人猜度。叶清宁望向手中因热气而越发飘散着浓郁作呕之味的茶汤，略带嘲讽地勾唇一笑：“呵，御茶叶家自问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如今既是当面封存的茶叶，奴家亦无话可说……”

“无意以悲情博取诸君怜悯……”换上坚毅庄重的神情，叶清宁抬头挺胸，目光凛然，一时间竟绽放出逼人侧目的光芒。将手中的污浊一饮而尽，她双目赤红，望向远处擂台，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奉一句，我叶家人，可以被打倒，但，绝不屈服！”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静谧的会场中响彻，想不到她竟然真的饮下那污浊茶汤，现场众人皆面面相觑。至此谁还不知个中有着猫腻，但，谁敢相助

碧洛激动地站起身，端起茶杯疾步来到叶清宁，颤声重复道：“纵使身为女儿身，我叶家人，可以被打倒，但绝不屈服！”闭着眼屏息将污茶喝下，碧洛感觉胸中那郁卒悲愤之气，此刻被一种英武不屈的豪情取代，如熊熊燃烧的火焰般激昂咆哮，纵是女子又如何若论风骨不输君！

叶府众人此时同样心潮澎湃，不顾周围府差的阻拦，齐冲入场内，将茶几上那无人肯品饮的污茶抢在手中，团团围在叶清宁周边，一饮而尽，低沉的，尖细的，哽咽的，愤然的，诸声同气道：“可以被打倒，绝不屈服！”

擂台上柳其琛阴沉着脸，倏地站起身：“放肆！”

“好一个可以被打倒，绝不屈服！”李锦年抚着掌，赞赏地起身，朝擂台上诸位评审由衷地说道：“虽不知因何生变，但这叶家女果然有当年叶大当家的风范，一介女流能至如此，当真值得称赞。”

戚老端着脸色，故作公正地冷嗤一声：“李公子所言差矣，妇人怎能反制男儿再说此女之言，其心可诛啊！”双手朝柳其琛一揖，他道：“女子斗茶已是违例，又闹出如许事端，老夫知柳大人宽厚仁慈，但此时若再不予以制止和处置，只怕众人不服啊！”

“戚老所言极是，本官自会禀公处理。”此话正合柳其琛之意，他惺惺作态一番，正打算叫通判前去捉拿叶府众人，却见通判脸色惶惶地小跑过来，他浓眉一皱，不高兴地念道：“何事慌张”

通判附在柳其琛耳边轻声禀了一句，又朝他出示了手中的腰牌，柳其琛顿时神色一变，说不出是得意还是惶恐，竟顾不得与众评审招呼一声，便急急离去。

“看来柳大人另有要事……”李锦年脸色深沉地瞥着柳其琛离去的方向，回头望了戚老一眼，若有所思地笑道：“依李某看，未曾查明真相便急于处置此女，未免有失公允。”他抖抖衣袖，道：“也罢，待李某前去一探，如非无端起事，也好作个人证。”

施施然行下擂台，李锦年踱步到西区，却见事态已变。

原来整个常州府的茶业商界，或多或少都曾受叶家庇荫，被叶家众人感染的小茶商们，忆起过往，再看当下，心中都十分震动。虽不敢公然出声支持叶清宁求公道，却不声不响地冲泡好自家的清茶送到叶清宁等人手中，并主动提出退赛。

这些小茶商，有些在战乱之前曾是叶家茶工，有些如今与叶家还有小量生意来往，他们本不是真正冷酷心狠之人，又自知实力不足，本就无决胜之机，此时心怀感动之下，便情不自禁地以行动默默伸出援手。

人有从众效法之心理，当第一个人这样做了，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行动。李锦年来到之时，除去叶清宁紧咬着下唇强忍泪意，如壮烈成仁的义士般挺直了脊梁站在其中，叶家众人女子皆被感动的泣不成声，就是荣伯和叶威叶武等男子，亦是眼睛湿润，鼻尖泛红，不断称谢。

西区的初级评审虽不如擂台之上的众人有权有势或声名远播，却也是真正有些名士风范或是铮铮血性之人，如何能眼看着此情此景而毫不动容摆在评审面前待审的叶家茶汤，一杯，又一杯，渐渐被尚存正义的志士端起饮尽，越是亲身尝到此中腥臭，心中的震憾便越是强烈，但凡懂茶之人，怎能如此污蔑世间名茶但凡有些良知，怎能如此公然欺辱弱势女子

周转的府差虽未曾得到柳其琛的示意，见众人如此却也开始慌乱起来，便动起手来试图制止。推搡之间，叶威叶武自是不能让众人吃亏，得了叶清宁的眼色，率先护在人前，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李锦年面色凝重，自人群中穿梭而过，行至叶清宁面前。空中弥漫着马尿的骚臭之气，不必相问，他心中已将事情猜了个大概。借过旁人手中一杯清茶，李锦年将之高高举起，美丽的桃花眼中目光锐利如刀，他一一扫过动手的府差，煞人的气势顿时叫众人停了下来。

缓缓转了一圈，李锦年复面向叶清宁，低沉的声音琅琅说道：“在下李锦年，庆州府丝绸李氏当家。以往虽曾同为皇商，但李叶两家相交不深。李某自是无缘领略当年叶大当家的风华，今日得见叶家小姐，方知女子亦能有如此风骨！不屈不弃，至诚至真，御茶叶家，令人肃然起敬。”

“请小姐代叶大当家，受李某一礼。”说着，李锦年将清茶缓缓倒于地下，然后郑重地朝叶清宁行了一礼。

“李大当家请起，清宁愧不敢当。”叶清宁僵硬的面容一松，连忙上前扯着他衣袖，虚扶一把。

叶清宁抿了抿唇，被咬破的下唇血液腥甜。忆起青山县令曾说过的话，对于丝绸皇商当家李锦年的同人不同命，她并没有多少羡慕嫉妒恨的感觉。倒是如今他意外出现在斗茶会场，又出人意料地替她说话，这个结交的好机会，她怎能轻易放弃

罢了，胜负乃兵家常事，今日即便是输了，也非世界末日，日子总须过下去的。愤怒和恨意什么的太沉重，若不轻装上阵，如何抵达胜利的终点呢情绪发泄完了，最关键的还是要想办法走得更远，过得更好。

当然，该报的仇，该记的怨，她是不会就此罢休的，端看她往后是否有机会还击再说。

有了李锦年的表态，又迟迟未收到指示，周围的府差不敢再有动作，便渐渐退了开去。

叶清宁带着叶府众人朝表达了善意的茶商评审及观者们一一感激谢过，招呼着李锦年离开了混乱的斗茶场，退回歇息之地。松懈下来的众人只觉腹中一阵反胃，躲在一旁干呕不已。待漱过口，含了香片，又重新泡了自家香茗奉客，叶清宁这才感激地朝李锦春施了一礼，说道：“素闻李大当家之名，想不到今日竟有幸遇见，承您的情，来日若有用得着叶氏之处，清宁定当相报。”

李锦年啜了口果香怡人的香茗，对比方才那被破坏的茶叶所散发的骚臭味道，强烈的反差，心里对那下手破坏之人没来由地添了许多恼恨。叶清宁的感激之情，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说白了他不过是见她与寻常女子不同，有些好奇与小小的钦佩，故而心血来潮地替她说了几句话罢了，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又怎会要她回报

况且叶家若能入得京城决选，夺得最终的茶叶皇商之名还好说，否则，又能替他带来什么好处以李叶两家如今的巨大差距，他可不认为有需要用到对方的地方。

“叶小姐言重了，你并没有欠我人情，何来报答之言”李锦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实话实说道：“今日李某虽为评审之一，但叶家能否通过初选，并不由李某决定。须知无论公平与否，章程上的规定是不容违反的，即便方才许多茶商主动退选，但，也只限于你这一批次而已。”

“清宁知道。”叶清宁黯然垂眸，但很快便振作起来，抬起头释怀道：“成功之路从来艰难，若是事事顺心顺意，又何须努力若是胜利人人皆能唾手可得，也就无所谓成功与失败，这世间自该了然无趣。我叶家如今刚刚起步，脚踏实地慢慢来吧，就不信不能东山再起。”

“叶小姐能有如此心胸，不愁无路可走。见识了叶小姐今日之才，坦白说，李某很是拭目以待呢。”想到今日叶家令人惊叹的种种举措，李锦年这句话，倒并非客套之言。

“不过是些小招数罢了。”叶清宁既是自嘲又是无奈地笑笑。

有才又如何敌手随便一个三岁小儿才使得出来的撒尿之计，便能将她打落地。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光有智计有何用想那诸葛亮再聪明绝顶，没有刘备之力，还不是得宅在草屋更何况她不过是仗着来自现代，有点小聪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