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那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先前布局的计划已然到头，该要构思新的方针了。她不是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在对待老师的事上始终不能够顺水推舟、顺其自然，不能走到哪算哪？为什么在她人生中一直都适用的原则及真理会于此失效？她想，到底是因为老师太重要了，重要到她已无法失去他。他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那个由头，她想活下去，她想活，所以她需要他。于是她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但究竟是否还是算漏了，现在她显然无法得知，仍沾沾自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在这个世界里，老师也像终于抛弃了世俗的一切，不顾一切似地与她纵享贪欢。不过纵享贪欢这个词也许有些过了，毕竟她作为一个期盼了老师的到来太久的人，他只不过片刻的赏脸，于她而言都是极大的荣幸了。而她要改变这一切。她不甘心如此。这个故事合该是由她掌控的。正如同老师一般，也该是由她所掌控的。

但她真能够掌控吗？她忘了老师从来都不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倘若他在，那么她也从不可能为他而沉迷。她于是又迷失了方向，她不该叫这么烈的酒的。一口狠狠地咬在自己指腹上，被身旁的老师制止住了。但他介入得太晚，以至于指腹上的牙印仍清晰可见，生疼得以威胁生命。她想要去死这一条道路似乎还是从未变更过，人世间是没救的，所以她啃食起自己，企求自己的尸身至少能做些什么。这样想来，她不过希望自己的生存多少有些意义。

「你经常这样伤害自己吗？」他问。她想要隐藏自己的这一面，却已然无处可躲。她不该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在别人面前喝这么多酒的。她更怕自己真实的模样泄露出去，于是死死咬住下唇以迫使自己无法开口。

「能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吗？」他追问，是从未见识过的主动出击。诚然，他终于摒弃了以往那些，或许从不是必要的顾虑，终于彻底地遵从自己的下意识了。他想要摸清她，她像是平淡无趣生活中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一场挑战。他不得不迎接。只有这样，才能最快最有效地撕裂开虚妄的现实。思至此，他楞住了。这不正是此前 Vera 欲从他身上攝取的力量吗？果然，真理是在碰撞中揭示的。

又或许，他仅仅是想从她嘴里问清楚她欲望的模样，他的模样。他自己无法看清的他自己，她能够看清。她就是纳博科夫笔下的斯穆罗夫所渴望成为的那双眼睛。毕竟，在企图看清世界之前，该要先能看清自己。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明了，直至她唐突地将意想不到的一面□□裸地抛到他面前。

她已经将下唇咬出血了，被他的追问唤醒。「在追忆我逝去的，破碎的梦。」

「例如呢？」

「许多许多，比如我一度期盼自己能成为大作家，我的创作不必流传百世，但至少脍炙人口。很可笑对吧？像我这样的文盲，竟胆敢如此异想天开，不自量力。」她凄凄然笑道。

「都写些什么呢？可以让我看看吗？」

「老师有过吗？」她避而不谈，反问他。

「我以前也做过编写电影剧本的梦，看不出来吧。」

「后来呢？」

「十年前的事了。」他苦笑，低头闷了一大口酒。

「我的写作梦也做了十几年，我还没放弃呢。」她不置可否。「雷打不动的，遇百般阻挠，筋疲力尽都不愿放弃的才能被称之为梦想，不是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她又往他逐渐显得庸俗平常的心上补了一刀。「正如同我始终无法不去梦见你。」她变本加厉，醉酒的人往往不知好歹。气氛瞬间转向道不清说不明的暧昧。

并不难以解读的信号。于是他再没有犹猶。

她又抱怨道：老师，我梦见你的时候，你对我好苛刻，不闻不问。明明我每天都漫无边际地幻想与你的种种，梦见的竟连十分之一都未及。

「都幻想些什么呢？」

「你不会想听的啦。」她讪笑，想要糊弄过去。那些乖张荒唐又肆意妄为的，怎敢与他诉说，破坏这短暂片刻的美好。

「如果我想听呢？」他凑近，不再想伪装，捏住她的手腕。她瞬间身体变得瘫软，呼吸也紊乱了，声音也像蚊子叫一样。「老师，请不要再戏弄我了。你明知道我…」

「我没有在戏弄你。」他握紧她，感受她脉膊急促的跳动，像鼓励，于是不自觉地靠得更近了。

她彻底失控，全然被他所掌控，对他唯首是瞻了。她记得自己像化作了一滩水，分明滴酒未泣，却烂醉如泥了。她喃喃道：「我恨你，只有在你面前，我总是这么的狼狈。」

床单被涂上了色彩，呼吸和心跳凌乱得再摸不清规律，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胡乱挣扎着蜷缩起的脚趾。

「不，现在狼狈的是我了。」他说。

各自皆清醒地，清醒地经历了这过程。她终于感到圆满。他终于不可避地堕落，沉沦，主动选择了罪恶。而她终于一寸不落地清楚明白地，完全拥有了他。此時的她尚未能够清楚地阐释那是种什么感觉，但心里原本空着的一块像被填上了。而正正是这一块一直缺失的碎片，极细微的模糊的、躁动的，给了她源源不绝的新动能及力量。她感到亢奋，情绪激昂，却说不清是为些什么，只知绝不单单是为他。

他则没那么幸运，同时备受满足感及道德拷问双重夹击的煎熬。他不時也曾想过，是否摒弃一切感性的杂念，脱离□□范畴，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完善的「人」？那么他是因为什么而向她妥协了呢？他仔细回想。她让他感受到鲜活，感受到血是熱的、是沸腾的，感受到大脑的每个角落每根神经都在高速运转。他不禁想，人或许也是趋光性生物，即便是以性命为代价。

他忽然开始理解起了禁欲主义。人往往在感官刺激中，在感官知觉对经验世界的认知过程中堕落。这似乎是势不可挡的，是人的天性使然。但他又怎么胆敢称之为光呢？他无法对此作出解答。

但无论如何，此刻他即便痛苦，却不后悔。尽管他始终无法说明，是什么使他屈服了，使他心甘情愿地将罪恶当作美好。

她依偎在他怀中。很神奇的是，她过去以为□□的贴近是将人与人之间距离缩短的最快的方法。如此才能让人们放下戒备，将一整个内心世界展露无遗，在事后忍不住地不吐不快。但此后再没有人出声，没有交流一个字，但她感觉已经足够了。她已经片刻地拥有过他的一生一世了。不知老师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他想听她会说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在他怀里蹭了蹭。他又想起了梦里的那条蛇。不知是否带毒。不过带毒与否，他都已经抑制不住尝了个遍了，她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想要听，但又无意主动开口，不愿变得像在请求她的施舍，像信徒般卑劣、低微、罪恶地等待着、期盼着救赎。不，不该是这样的。他怎么会有这种错觉。自始至终，他才是老师，是思想中的上位者、施善者、引导者。但她才像是对这一切进度的掌控者和支配者。他胡思乱想了许多。她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或许想问她，想带他到哪去。不对，不对。应该是，她希望他带她去向哪里。对了，这才对。主导权与决策权，能动性在他。主体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