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又是混身□□地绻缩在老师怀里。又发生了吗？她回想不起来。贪恋着他的温度，又往他怀里拱了拱将他的手圈在自己腰上。其实做没做都好，只要能像这样在他怀里，她就心满意足了。或许有時人们并不是想要满足□□，大多时候只是想要一个拥抱。

没多久他也醒了，他睁开眼却没有推开她，相顾无言。于是他们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相拥，不发一言地注视着对方。她强咽下一句我爱你，怕惊动了他，怕失去这个拥抱。但尽管她没有出声，他还是率先松开了手。

他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到此为止吧。

世界于那一瞬崩塌。血液像瞬间凝固，身体变得冰凉，她声音颤抖地问什么意思？不该是这样的，按照她的思路，老师此時该更加离不开她才对。到此为止？那是什么意思？她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被他拒之千里之外。他起身，背向自己，一件又一件地穿戴好衣物。

她觉得此時的她该做些什么，不该这样被动地傻楞着，但她始终得不出该采取何种行动的结论。此前她所有的举措都是基于她早设计好的，确保万无一失的计划，从如何将他约出来，聊些什么，什么时候装可怜，乃至于每句台词及其所对应的表情，都是她设计过，甚至排练过的。就像以前辩论的时候，老师夸她表现出色，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她提前准备好应对各种可能出现问题的回击清单，她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出现状况外的情况时怎么办？那就只能随机应变了，就像以前在上戏剧课时候练习过的那样。是了，难怪她总觉得自己的表现如此戏剧化，也许正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活在人世间，所以她一向将整件事当作戏剧课上的表演练习来对待。也许她一直，从来都活在戏里。她又想起小一醉酒时问她，究竟是庄公梦蝶，还是蝶梦庄公？那时她不理解他怎会生出这样的困惑。但现在她也想问自己，究竟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诚如她之前酒后无意识地在日记本里写的那样，人们总会以自以为应如是的姿态出现在社会的视线里，或许她便是这样。她向来以为自己是占据上风，主导着整个局面的，以为自己自傲又强大。但想来那都不过只是她以为，是她希望自己应有的模样。所以当那一伪装面受到挑战时，就会像现在这样，大脑宕机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穿戴好，没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心想会那样激烈地发起进攻，那样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她，此刻竟一点反应也没有吗？她还缩在被子里，两眼无光，神情呆滞。其实他也只是一時赌气的冲动活。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自己就是没有自制力的，丧失伦理的禽兽，所以他一定要采取些措施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符合自己所定下的那些成为更高级人类的条件，无论用什么手段。于是他不忍再看她，生生逼自己说出无情的话。他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也不要再联系了。他安慰自己，反正她只是放假回来 K 市，马上她就走了，然后大半年不会回来。他多得是時间让自己克服自己心里的那一关。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又一次逃了。他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个茫然无助的她就会心软，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就又会崩塌。他命令自己，一离开之后立马将她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世界一下子就清净了。清净了，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他终于能摒弃掉所有脑海中的杂音，安心地只考虑别的事了。他的生活终于又能久违地恢复平淡了。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爬起来，怎么收拾干净回家去的。她只记得自己试探性地给他发了条消息，却迎来了鲜红的感叹号。心像坠入冰窟，大脑嗡嗡地响，不记得以往是如何正常运作的了。她感觉自己随时要晕过去，甚并对自己能够毫发无损地平安回到家里这事感到是个奇迹。她报复性地又给他发了好多条消息，反复喧嚣着，我爱你，我想要你，我好想你。接踵而至的红色感叹号反助长了她的威风。

她又劝自己，到此为止。故事总要画上句号，没有谁和谁的故事能一直讲下去。这就是她和他的结局了。上个月她刚刚拿到了 K 市最好的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于是她辞了工作回到 K 市。与此同時她还沾沾自喜地想，终于回来啦，以后能有大把见到老师的机会了。谁能料到，她刚落地兩天，老师就彻底和她断了联系呢？但她偏不信邪，她向来是个死脑筋的，偏执的，不善罢甘休的主。于是她还是日复一日地发消息骚扰他，还是发些自暴自弃的，仅他一个可见的朋友圈。她很会自我安慰。即便她面对的是感叹号，但她至少发给他了，那就意味着传达出去了。对吧？

趁着没正式开学之间，她抓紧了時间让自己放纵，让自己每一晚都烂醉如泥，好让自己不再想他。她会在半夜冲进磅薄大雨里，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关了灯，绻缩在房间角落里猛灌自己说耳机里反复循环着粤语苦情歌，她跟唱，你快问我，我近来可好？我好得很，你看呀，你快来看呀。快来看看我呀。她始终是异想天开地留有一丝希望，想万一呢？万一他又将她加了回来，像当初小一那样呢？

但小一喜欢她，而在她和老师的故事里，她才是小一。她才是那个卑微的，明知不可能得到却硬要勉强的角色。她又醉了，最终不忘给他发消息。问他，你真的不管我了吗？你真的忍心吗？她从来不是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她自负又要强要面子，向来认定自己不可能是死缠烂打的人。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执拗地不想要放过他，无论如何都想将他留住，不管是什么形式的。哪怕是永远隔在网线的另一端，哪怕永远只能面对一个空白的头像，一个名字，一个感叹号。她不可救药地想，好歹也是留住了他。或许这就是爱情吗？她恥笑自己。或许也并不是。他不过是那个最能让自己真切地感受到七情六欲，最能让她感受到「活着」的人。

那么他走了。那她还能够活吗？

她发消息问他。我还能活吗？

彼時她在他家楼下，忘了怎么到这里的。说是他家楼下，其实不过是他家最近的那个地铁站罢了。她倒是知道他家在哪个住宅区，但毕竟不知道几楼几栋。何况她也并不是来找他的，也不需要知道。她只是想离他近一点，仿佛距离他更近的空气呼吸起来也比旁的更顺畅。她没有坐地铁回家，地铁已经关了。她骑了个车，真稀奇，K 市也像 S 市一样随处有单车可骑了。从他家到她家不过三公里不到的距离，不记得自己喝了多酒，不知道这算不算酒驾。她眼睛都对不上焦了，好几次差点被大车灯晃了眼擦着车头的边而过，耳边充斥着咒骂声和喇叭声，像回到了S市每天上下班的时候，至少那个时候她还能时不时地骚扰老师呢。视力失焦却不妨碍她数得清楚，全程她统共路过19个红绿灯，耗時16分钟。按照她一分钟能念300个字的语速，一秒一次的频率，她统共至少想了他4800次。大抵还要比这多得多，毕竟她一秒钟不只想他一次。

她想说她心里空荡荡的像被剜了一块，但又总觉得这个描述非常俗套。虽然每次牵扯到他的所有事都很俗套，无论是他们的故事，她最直接的那些感觉，都俗套至极，像部烂得不能再烂的油腻狗血片。但是她又想起来，难道不正是因为老师能让她感受到自己是个平平无奇的俗人，所以她才始终沉沦于与他的种种纠葛之中吗？她又想起她做的一个梦。梦里她□□着躺在浴缸里，先是拿把小的改锥在手腕处一下一下地锤，像生生要将那手钉到墙上，像耶稣基督一样整个挂起。但区别在耶稣是为了救赎世人，她是为了什么？她觉得自己就是空的，她想亲眼看看。

肌肉和血管被撕裂开，手腕动脉的地方被她硬是凿开了个洞，但依然不满足，她一个劲地掏，直到手腕上出现一个干净完美的洞。可她还是不满足，变本加厉地四处凿在手腕处，在大腿处，在胸腔处。于是一个又一个干净又圆润地贯穿她，徒留下空荡荡的一片虚无。她这才心满意足，果然如她所料，她将自己一整个都掏空了，但她的心呢？那里面干干净净的空无一物，像被黑洞蚕食过后的痕迹，什么都没留下。

那么她的心呢？她的心去了哪里？没有心，没有内脏，甚至没有血，没有肉，没有任何东西。果不其然，她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果然她的存在是无意义的，或许因为她压根就是被虚构出来的，或许她的存在压根就是给地球增添负担，又或许她压根不存在。难怪她难以融入人群，原来因为她压根不是地球生物。她也许根本不属于这里，所以她痛苦。这样一来，所有事都能夠解释得通了。她忽然有些自豪。原来她不是地球人。

倘若如此，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母星呢？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并无法融入人群这事解脱呢？

她呐喊着：老师，快来救救我吧！ 自是无人应答。她贼心不死，又给他发消息，天真无邪地说，我悟透了，我是木星人。为什么偏偏是木星呢。因为木星是自转最快的，就像她的大脑一样。此时她可真想像梦里那样将自己掏空，掏干净，好看清楚自己是什么成分构成的。她只能推断出的是，人类的血管里淌着殷红的血，她的或许淌着刺鼻的酒精。所以可想而知，浅而易见，她果然不是人类。这个说辞简直完美地替她解除了所有的困惑回答了所有疑问，除了最重要的一点。她到底为什么不对老师念念不忘呢？为什么心甘情愿沉沦呢？外星人也会对地球人产生感情吗？她又想，此时她该挑开自己的筋，扒开自己的肉来好好看清楚自己体内流的是什么。

老师这时候在哪里呢？她乞求他快来救她，但已无处可诉说。梦境中的自己最终将自己掏出了布遍全身的大大小小的洞，将自己挂在了花洒头上。她以为自己会就那样迎接死亡，毕竟按理来说，身上开了那么大个洞，总归是活不下去的。却诧异地发现呼吸始终没有停止。于是她只能无力地期盼着邻居能夠发现她失踪，前来解救她，将她从花洒头上取下。但没有人会来。再后来她似乎失去了意识，意识飞了出去附着在了网络里，她是想顺着网线去找到老师吧。

可作为她赖以为生的最后一道防线的老师都将她拉黑了，她顺着网线一路攀爬，却发现一头堵死了。那么此刻的她还有什么好期待的吗？她还能作为\"地球人\"继续自欺欺人地存活下去吗？她又下意识地想问老师，但老师不再会回答她了！她要多少次才能记住这件事？思至此，她更加混乱起来。她想要他，她想要他，她想要他。这是她眼下唯一可以想明白，得出果断结论的事了。她劝自己睡吧，别再胡思乱想。睡吧。迎接一个新的清晨，将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抛诸于脑后。睡吧，但愿梦中会有他。她在沉睡前的最后一秒又一次地想，不如不要再喜欢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