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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新的开始(17)

作者:阿丘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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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这回事,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跷蹊,我死去的那位姊妹为人清白,守身如玉,当时我的脾气,一刻也坐不住,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使、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无耻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使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做卖艺走绳的也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轻衫小帽地坐着,大概听说我姿色不恶,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先都还人模人样,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官儿低声说:‘这雏儿不错,叫所有闲人都退下去如何,咱们还像那天那样玩她一场。’那左都御使便邪笑起来;叫下人们都下去了,说:‘都到山下去,不管听见什么,杀人救命也好,也一个人都不准上来,’我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定是批禽兽!也冷笑着想:刚好!等那些闲人zǒu guāng,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一起献上来。我听出他们是在玩儿我呢,便说:‘小女子还会舞bǐ shǒu。’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bǐ shǒu,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

“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里面的人先还笑,以为我是在给自己结网,不知自己是逃不出去了。我便开始舞bǐ shǒu,心里想着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愤,当年教我的师傅曾说那一套招数的极境是‘沉郁顿挫,豪荡感激’,以前我不懂,但那天却似沾着点边儿了。我听那几个官儿鼓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bǐ shǒu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jiān shā如玉的到底是谁?’他们还在发官威,我抽出bǐ shǒu先一刀先将个狐假虎威的小人斩了,笑道:‘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不管听到什么都不敢上来的,就是‘救命’也不行。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看我好象还和善,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帐。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的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我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bǐ shǒu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只痴想着一声不出缩在一边最后我就能饶过他。看他们那幅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子脸上发红,伸手掠掠鬓发,“这么着还了得,当天我虽全身而退,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卫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到我这样个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说着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底下却说不出话来了。

※※※

雨总是能加重气氛,夜已深,外面的马铃忽又响起,东西南北,一片零乱。金和尚一拍腿道:“干上了”。只听那一片铃声杂乱,似围住了什么人,忽有一声低呼,便有铃声一断,墙角的杜淮山一扬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连喊痛都来不及”——想来被围的是个高手。忽听得又一声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马亡,也少了串铃声。

焦泗隐道:“缇骑更狠,人是敌人杀的,马却是他们自己一刀斩死的,宁杀了马也不肯空出一骑给那人骑去逃走。”

外面的风声雨声马铃声,屋里烛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几个江湖健者竖耳倾听,偶尔一句评论,十分精当,也动人心魄。忽听得马铃声向东疾追,几人脸色一展道:“向东逃了。”

众人都痛恨缇骑,猜被他们围追的多半是个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对焦泗隐道:“你觉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围之人,他们是知交,所以焦泗隐尽可直言,只见焦泗隐摇摇头。杜淮山又问:“你呢?”焦泗隐更是摇头。杜淮山饶有兴味:“咱们老哥俩儿携手呢?”焦泗隐想了一会儿,“差一截,差一截”。

杜淮山却似极为高兴:“缇骑这回麻烦大了,有这样的人物和他们干上了,有他们一阵穷忙的了。”

一语未落,屋里风起灯暗,众人抬头,灯光重亮时,门口已多了个人,说他站在那里却不像——他脸色苍白,是靠在墙上才勉强靠住的,胁下还夹了个小孩,沈放一望,却正是那回吓退文亭阁的汉子耿苍怀。他的伤势显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冲,颜色甚淡,却也更加是惨鲜。他喘了两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放下小童,一时却说不出话。秦稳已经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侠”,那汉子摇摇头:“我不是冲镖银来的”,秦稳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这受伤的汉子扫了一眼后,都觉心中一寒。耿苍怀望望店中人物,似是微微放心,抱拳团团一礼道:“兄弟为了这孩子受缇骑追杀,又身受重伤,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这点故人骨血。外面缇骑铁卫已误认我向东逃了,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所以兄弟想把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躲过一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得哪位肯仗义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当引开追骑,不得干连大家。”

他胸怀坦荡,虽遭凶险,有求于人,照样把其中利害一一说清,由人自择,不肯贻人他日之悔。众人见耿苍怀这等功夫都伤重如此,可见救这孩子不免干连甚大。在坐的人一个个都还是有担当的人,但既要顾虑自己,又要顾虑孩子,知道这一诺极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苍怀见无人接话,苦笑道:“由这孩子的命吧!时间无多,只望众位纵难庇护,亦勿加害。”

他虽似雄狮临死,但余威迫人,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一摇头,便转身要走。忽听一个爽利英落的女声说:“耿兄好走,孩子我会照看的。”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见说话的却是个女子,正是荆紫荆三娘。那汉子冲三娘子点一点头,似是很感放心,仰天吸了一口气,忽一出手,点向身后何捕快,何捕快一惊,跟在他后面出手,但怎的打得中他?那汉子另一手就向他手下那四名公差挥去。何捕快跟在他后面出手,眼见他把自己手下那四人都制住了,自己还是没欺到他身前一步,心里愈慌,一扭腰,伸手就出刀,却见耿苍怀一把就把他单刀拿下,接着人也咕咚一声被他制倒在地了。众人方知耿苍怀眼光极准,临去要给三娘子扫清道路,以免这几人为患,不由又敬又佩。眼见那耿苍怀动手之后,不由地吸了一口气,想是背上伤重,脸上一痛,转身出门去了。

三娘子看了会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向沈放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放知她说的是收留这孩子的事儿,摇头一笑:“你自己要惹麻烦,偏要推在我身上。”

三娘也一笑。他两人俱知此事凶险,但只觉知音相伴,死亦何妨?此后岁月,只求快意人生——痛快痛快,他日之所痛,未必不是今日之所快。

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过气去,三娘子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会儿,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过来。一见只有沈放和三娘,又在一个陌生的小店,不见了耿苍怀,孩不由眼中大是惶急。三娘子虽没有孩子,却是女人,伸手轻抚小孩的头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办事了,把你交给我照看的。”她本想说耿苍怀“一会就回来”,却自己也难知耿苍怀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那孩子心象安了些,他极信任耿伯伯,听说他把自己交给这个女人,便觉对这女人也亲切了些。

三娘子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说:“我叫小六儿。”

三娘子一笑:“那你家呢?是不是在临安?你爹爹是谁,姓什么?”这么问是为听见小孩是临安口音。

小孩不答,先是握紧小拳头,过会儿却嘴一瘪,还是哭了出来,好一会儿才说:“我爹爹姓许,他死了。”看他样子,像是爹爹才死不久,才会这么伤心的。

三娘一愕,问:“你爹爹是干什么的?怎么死了?你妈妈呢?”

小孩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宫的卫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说‘小六儿,爹爹这次值班就回不来了,你以后想爹爹不想?’我正要说想,他却说‘不过,你大概也没有以后了’。”

想是他爹爹极疼爱他,他对那天事记得也极清楚:“头一天,我就听见妈妈给爹爹擦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干什么。只是以前妈妈在爹爹出门时,脸上都会笑,这时看着却好像要哭,又强忍着。爹爹说:‘云娘,我对不住你,我原想等两天耿大哥来后把你们娘几个托付他再动手,但上面护卫要换防,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妈妈说:‘敬和,你尽忠尽义,我不拦你。记住,不要手软,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别舍不得走,最后还是一跺脚走了。但爹爹一走妈妈就哭了起来,她给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妈妈那天穿得真好看啊!”——他是孩童,想起那天情景,不由就加了一句赞叹。

屋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已猜到这孩子父亲是谁。明成宫卫士许敬和刺杀秦桧、事败身死的事,秦桧虽极力遮掩,终究天下皆闻,无人不叹。许敬和在临刑前说:“不是我一人要杀你,是天下万姓都有杀你之心,你纵脱生前之刑,难逃后世之骂。”人人心中都有正义是非,都觉他做的正是自己敢想而不敢做的,店里众人对这烈士之后不免也心添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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