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莫南的心事顾晚舟始终探听不到，但是在回家前，程莫南终于开口，他抬头看着顾晚舟，笑意盈盈：“晚舟，有些事情，不是我说出来做出来，就一定可以解决的，相反，说出来以后，如果还会引起不必要的甚至更严重的祸端，晚舟，是你，你还会义无反顾地说出来吗？”

顾晚舟无言以对。

她不会，就像八年前她不会告诉程景良自己为什么离开。

同样，八年后她也不会告诉程景良，他有一个快九岁的儿子，就是那个与他互相看不顺眼的思源。

至少现在不会说出来。

程莫南说得没错，她没有理由再去逼迫他说出些什么，事情是围绕着山西煤矿，而不是围绕着程莫南，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都是叶之山，同样也不是程莫南，她应该找叶之山，而不是程莫南。

回到了房间，程莫南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北京的初秋有些微微的寒意，干燥的空气配合着降下去的温度一起侵袭着人们的身体，程莫南有多少年没有感受过北方这样干燥清冷的空气了，他都快不记得了，二十年？好像不止，他带着陈映岚从山西跟随家族迁去宁远的时候，才不到三十岁而已，今年都多大年纪了？好几十年了，活在南方四十余年，除了保留着自己一直喜欢的饮食习惯，其他的，经历到的生活，接触到的事情，认识到的人，还有度过了这么久的人生，都是十足的南方带着潮湿空气的黏腻。

那样挺舒服的，宁远的确很适合他这样的人养老。

不干不燥，不会出现到了秋天就要买加湿器的事情，只是有一点不好，他年纪大了，容易风湿痛，以前还不到五十岁，他每次风湿痛，都是陈映岚用红花油给他轻轻揉着膝盖和脚踝，那个时候，程莫南每天从戏团回来，最期待的，就是陈映岚做的杏仁酥，倒不是因为杏仁酥有多好吃，只是因为做杏仁酥的是陈映岚。

“我们终究，还是对不起他了。”

程莫南的声音有些沉，顾晚舟站在门口，看着他苍老的背影有些出神，她不愿意去猜测那是一个怎样曲折的故事或者是一段如何纠缠的感情，她只是想知道，叶之山如何能放手，只是程莫南的态度让她看出来，他无能为力，即便他知道叶之山的目的和态度，他也无计可施。

那顾晚舟又何苦再去让程莫南度过些不美好的时光，他老了，安度晚年才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程莫南轮椅上的铃被他按响了，顾晚舟闪身回了客厅，小陈进了房间，几分钟以后出来，她告诉顾晚舟，程莫南困了，想睡一会儿而已。

“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吧，”顾晚舟挽起头发，对小陈说：“小陈，我要出去一下，晚饭前回来，思源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就回来了，你和阿姨在家好好照顾爷爷，阿姨去接思源的时候，你就把药膳给爷爷做了，晚饭我回来陪他。”

程莫南听见了顾晚舟关门的声音，他从衣服里层的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他开口冷漠：“你想怎么样？”

叶之山的声音还是带着那样运筹帷幄的得意：“能怎么样？这么多年了，我怕她孤单，你去陪陪她不好吗？”

“哼，叶之山，”程莫南有些激动，“你以为你控制了这几个孩子就是真本事了吗？你永远只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真是不配做人，你把临笙怎么了？他们瞒着我，你应该很愿意告诉我才对！”

“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毛孩儿，也值得你这么紧张？”叶之山笑笑：“程莫南啊程莫南，你还是这么心软。你可别忘了，当初就是你太心软了，才害死映岚的！”

“映岚是谁害死的你自己心里有数！”程莫南吼他，“要不是你忘恩负义先辜负了她，害得她被你的好妻子暗算，你以为罪过都是谁的？”

叶之山的声音顿住了，但马上又反驳道：“你答应我好好照顾她，可是呢，程莫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朋友妻不可欺？是我害得吗？是你程莫南保护不好她，你不配！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叶之山，才是她陈映岚真正该爱的人！而不是你，寄住在别人屋檐下的丧家之犬！”

“你疯了！”

挂了电话，程莫南的情绪很久都没有平复下去，叶之山也没好到那里，那杯茶被自己打翻在地毯上，佣人听见声音进来要打扫，却被叶之山一顿脾气给吓了出去，临出门被走上前来的人又吓了一跳，看清楚后又赶紧低头：“少爷。”

“下去吧。”走进了书房，叶之山正站在落地窗前，听见他进来，开口说：“后天晚上八点，你和你爸去参加一个晚宴，好好准备，都是些业界名流，不要给我丢脸！”

“除了你的利益和脸面，你还在意什么？”他的话掷地有声，叶之山却还听出了同情的意味。转过身去，眯缝着眼睛看了自己出国多年的孙子好久，冷笑一声：“我还不知道，我叶之山唯一的孙子，居然也有这么目无尊长的时候！”

“对你，太在意也是浪费。”说完转身，无视叶之山在身后的喘气声。

认识陈映岚，是叶之山和程莫南长久枯燥的知青生活中唯一一件值得两个人有所期盼的事情了，那时候庄上有好几家到了上学年纪的孩子，可是最近的学校在县城，来回走路需要两天，这还是个大人的速度，去城里的车只有到了赶集的时候才能来一次，那时候的小学没有住宿的条件，小孩子上学便成了问题。

后来不知道村长从哪里找来两个女知青，在村里的大礼堂里给这十来个孩子上课，与叶之山和程莫南一样，两个女知青都是高中毕业，在那个时候，这是很厉害的学历了。原本两个男人只负责垦荒的，后来大礼堂需要改造，村长看他们两个人是从大城市来的，让他们帮着做一些城市里的学校有的东西。

陈映岚性格开朗，为人也热情，叶之山和程莫南在讨论和设计礼堂的改建时，她也帮着给出了不少建议，后来两个大男人包了所有的木工活，陈映岚就拉着另一名一起教书的女知青商淑萍一起帮忙上漆，还有国旗，都是陈映岚和商淑萍一起缝制出来的，后来四个人渐渐熟络，也经常一起在一块谈谈人生理想。

“等我返城，我希望高考恢复了，我可以再参加高考，考到我喜欢的学校去。”坐在礼堂前的升旗台上，那是几天前刚砌好的，在什么都不方便的农村，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就是坐在一起数数星星，升旗台砌好以后，四个人就发现那就是一个很好的“观星台”。索性每天的任务完成以后，就聚集起来，坐在一起聊些什么。

“行了，映岚，”叶之山打断她，“都知道你要去高考，我也想去啊，可是不行啊。”

“一定可以的！”陈映岚的性子倔强好强，“到时候我就可以考到北京去，在北京开始我的新生活。”

“那我也要！”叶之山从升旗台上跳下来，张大了手臂兴奋地喊道：“我也要去北京，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要一起考到北京去，我们都一起吧，一起去北京，等到返城了以后，我们四个还在一起，好不好？莫南，怎么样，一起去吧，淑萍，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北京，那多热闹啊！”

叶之山喜欢上了陈映岚，是程莫南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程莫南他自己喜欢上陈映岚，却是他从来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两个男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陌生人倒也罢了，可是叶之山和程莫南，是在火车上一见如故的兄弟，在农村一起砍柴开荒，一起流过汗的好朋友，所以一定会有牺牲，这也毫无悬念，程莫南从来信命不认命，但是这次，他认了。

两个女知青开始教书后的第一个寒假，不知道为什么，程莫南觉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一直到现在，过了这么几十年，他都觉得，那是自己过的最长久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好不容易等到了赶集的日子，四个人预备在年前去一趟县城买些东西给村里的人办一个热闹又不一样的正月十五，程莫南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一，是正月十五之前最后一次可以有车来接村里的人去赶集的日子。

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因为快过年了，又特别冷，村口等车的人不算多，久等着车不来，等车的人便一个一个地都回了家。后来天气越来越冷，雪也越下越大，山里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村长派人到村口劝了他们好几次，可是年轻人的热情太盛，四个人始终要等到车来。

在村口站了好久，雪渐渐有小下去的趋势，但是两个姑娘的嘴唇冻得发紫，程莫南看在眼里，终究还是忍不下心，最后在寒风中对着叶之山的耳朵喊道：“干脆，咱们自己赶马车去吧！”

他的声音被风声吹散，叶之山因为呼吸出来的暖意回过头来，问他：“什么？”

“我说，”程莫南大喊，“我们自己赶马车去！”

叶之山摇头：“不行，这么冷，雪天路滑，马受惊了怎么办？”

“我们自己推啊，不要马！”

程莫南的牙齿从厚厚的棉衣里露出来，一旁冻得发抖的陈映岚笑道：“这么远的路，你们怎么推？”

“山下不是有个送信的中转站吗？那儿应该有车可以送咱们啊！”

后来从村长家借出了平时拖草的推车，程莫南在上面垫了一层棉被，两个姑娘裹得厚厚的在上面缩成了一团，雪停了，叶之山仰头笑道：“接新娘喽！”

除了路滑，一路上也算是安安稳稳地到了山下，在那个中转站求了人家站长半天，终于求得站长帮忙开车把四个人送去了城里，买东西的时候，程莫南自己花钱给站长买了一包烟，再想到还在中转站放着的那辆手推车，程莫南站在小吃铺前，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商淑萍和叶之山一下车就打着陪站长的旗号逛到了小餐馆里，陈映岚跟在程莫南的身后，大红色的围巾遮去她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鼻头小小的红红的，她笑着看他：“你想买什么？”

程莫南这时候才转头，轻笑道：“村长借给咱们推车，总得给他带些东西回去。只是，村长不抽烟，也不知道该给他送些什么。”

陈映岚走上前去，在小吃摊前找了一会儿，抬头对老板说：“老板，这个怎么卖？”

程莫南仔细看过去，发现她手指着一篮白糖糕，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陈映岚一脸笑容的样子问她：“买这个？”

“你放心，村长家的宝儿就喜欢吃白糖糕，他说每次村长去赶集，都会给他带些回去，这次赶集村里的人都下不来，白糖糕放不了多久，买些给村长，一定不会错的。”说着，陈映岚朝他眨眨眼睛，用粮票换了些白糖糕，程莫南又把老板找回来的钱换了些杏仁酥，陈映岚走在前面，两个人继续在集市上逛着。

叶之山和商淑萍走出小餐馆的时候程莫南的手里提的都是正月十五那天要用到的东西，陈映岚两只手上也提了些彩纸，叶之山看着她，双手冻得通红，他皱眉，带着埋怨的语气：“让你跟我们一起来，这么冷的天，看看都冻成什么样子了！”

接过了陈映岚手里的东西，商淑萍笑道：“都差不多了？那我们就麻烦站长送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入夜，山上的雪积得有些厚，两个姑娘把买来的东西围在中间，程莫南在前面拉着车往上走，停到半路休息的时候，他脱了外套扔在车上，身上就剩下了一件毛衣，陈映岚看着他，声音在围巾里嗡嗡的：“受凉了怎么办，赶紧穿上。”

程莫南摆摆手，说话的时候嘴里呼出大片大片的白气，笑道：“热得慌，不穿了，你们两个姑娘家，拿衣服挡着点，那衣服暖和。”

回到村上，先把两个姑娘送回了住的地方，叶之山和程莫南推着车回到村长家，两个人满头大汗，程莫南把大衣绑在腰上，冰天雪地里，推车热出来的汗在身上蒸发成了热气，把白糖糕放在村长家的桌上，叶之山看着村长家的宝儿兴高采烈地冲着白糖糕跑过来，笑着摸摸他的头：“怎么样，好吃吗？这是你们陈老师记得给你买的。”

程莫南站在一旁，村长的妻子给他打了一盆热水洗脸，在村长家吃过了晚饭，两个人就着一把电筒一起走回住的地方，走到一半，叶之山突然拍了拍程莫南的衣服口袋，笑道：“没想到你还喜欢吃杏仁酥啊？还买了挺多，留着过年啊？”

“难得进趟县城，你还不让买点我自己喜欢的？”程莫南的表情有些迟疑，“再说了，我还不能吃点杏仁酥了？”

“分我点儿，”叶之山说着伸手进程莫南的衣服口袋里掏，“我也好久没吃甜食了，今儿宝儿吃白糖糕的时候，我都馋得不行！”

程莫南一个转身旋开了叶之山的手，躲避着他的眼神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杏仁酥递给他，却听见他大声喊道：“抠不死你！”

很久以后，叶之山才知道，那一小包杏仁酥是程莫南买给陈映岚的。

从县城回来的第二天，轮到陈映岚去学校打扫卫生，她正在操场左边的灶房烧热水的时候，程莫南就揣着一兜杏仁酥出现在升旗台前，她笑着从灶房里走出去，伸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问他：“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要去村口迎花灯吗？”

程莫南没说话，从身后把那兜杏仁酥递给她，笑道：“昨天买的，给你。”

陈映岚半信半疑地接过来，问他：“这是什么？”见他不回答，陈映岚打开油纸，看到里面东西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了，“杏仁酥？”说完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抓出一块放进嘴里，口齿不清地看着程莫南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昨天你在小吃摊前面一直看着呢，”程莫南的睫毛上接上了好多雪，陈映岚笑着，把咬掉一块的杏仁酥递到他嘴前：“尝一口。”

程莫南很细心，程景良的这点好处，大概也是从他这里遗传到的。

新年刚过完，叶之山靠在炕上看书，程莫南从屋外抱了些柴火进来添进了炕洞里，抬头的瞬间听见叶之山问他：“你前几天买的那袋杏仁酥呢，给我吃点。”

程莫南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吃完了。”

“吃完了？”叶之山把书反扣在胸前，“这么快？”

程莫南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拿了把斧头出门，叶之山起身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在房梁下劈柴，挑了挑眉毛，对着他喊道：“莫南，你说，映岚怎么样？”

程莫南的手停在半空，抬起脑袋来看着玻璃窗内的叶之山，问他：“什么怎么样？”

“我跟她搞对象，你觉得怎么样？”

低下头去，程莫南劈了三根柴，半晌，叶之山催促着他，才听见他像是鼻塞了的声音说：“挺好的。”

叶之山心满意足地躺回去继续看书，翘着二郎腿悠闲地扭过头去看着他：“着凉了吧，待会儿进来喝点热水，快别劈柴了，我这还有些板蓝根，喝点暖暖身。”

这个冬天太寒天太冷，多少包板蓝根都暖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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