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山不记得自己有多长的时间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了，木制的不大的盒子，他将它放在卧室的床下，早就落了好厚的一层灰，好几次佣人想要在打扫的时候拿出来擦擦，却每次都被他禁止碰那个盒子，直到今天早上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叶之山突然就想拿出来看看了。好不容易弯下身去把盒子从床下拿了出来，叶之山才觉得的确应该让佣人打扫一下才对，拿进了洗手间用水湿了布擦拭干净，那个木质的盒子才露出了一些原样。

那是多年前还在山西的时候，他与程莫南在山里找到的被人砍剩下的树，程莫南手工活一向很不错，看见那截木头就干脆带了回去，刚好是一截红木，他量了量尺寸，做成了一个一尺不到的木盒，上面雕刻着简单的梅花的样式，叶之山看见以后毫不犹豫地从程莫南那里要了过去，程莫南无可奈何，干脆就当做一个小礼物送给了他。

里面的东西有点多，叶之山戴着老花眼镜在靠近窗户的桌上从盒子里慢慢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桌上，几枚先进徽章，几张那个时候的纸币和粮油票，一个臂章，一支钢笔，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扣子，和两枚一模一样的胸针。

叶之山将两枚胸针捏在手里仔细端详着，他都快忘了，当初他上山下乡快三年，家里好不容易找了关系给他提前回城，程莫南临了来车站送他，把与自己一起得到的那枚先进知青的胸针送给了他。

“我还得去找你拿回来。”程莫南的帽子被他捏在手里，叶之山的肩上手上都有行李，还没接过来，身边的人就已经接了过来替他戴上，手刚从他的衬衫上挪下，火车要出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他被那人一推，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说：“自己小心些，好好照顾自己。”

火车开出去好久，叶之山还站在车门前用力想要往外面张望，车厢里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他上车晚，被人群堵在车厢连接处动不了，远远地，火车转了个弯，叶之山像是还能看见两个人在站台的身影一般，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的两枚胸针，眼泪突然就这么下来了。

“后来我和景良他奶奶回城，收到了当时我们程家从军官的位置退下来的家主的消息，全家南迁到了宁远，我就带着他奶奶一起回了宁远。”程莫南说着，伸手指了指落地窗的窗帘，吩咐顾晚舟说：“晚舟啊，去把窗帘拉开给我看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月亮？”

顾晚舟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了窗帘，那抹薄薄的薄纱般的云漂浮在月亮旁，她抬头笑道：“爷爷今天运气不错呢，这几天北京总是雾霾，没想到今天的天气这么好。”

程莫南也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盯着窗外的月亮，顾晚舟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沉默了半晌，开口：“爷爷为什么不好奇，您会直接到我家而不是景良家呢？”

程莫南闻言转过头来看着顾晚舟，笑了笑：“你这丫头鬼点子多，去了景良家和来你家，对我没什么区别，倒是多了个小思源陪陪我，再说了，有的事情，还是不要想得这么多的好。”

有的事情，还是不要想得这么多的好。

顾晚舟低头，紧抿着嘴唇，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丝绒盒子递给程莫南，程莫南一脸疑惑地把盒子接了过来，没打开，问顾晚舟：“这是什么？”

“是那枚玉佩。”顾晚舟回答他，“我替爷爷保管了这么久，也该还给您了。”

程莫南提着那条新上的穗，盯着那枚玉佩看了很久，最终还是笑了笑，对顾晚舟说：“什么不好学，倒是装傻的本事跟景良学得好得很，什么叫替我保管？我才不信，你会不知道我的意思？”

说完，也不管顾晚舟接不接受直接盖上了盒子塞进了她的手里，取下了老花镜，程莫南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别觉得心里不好受，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次心里好受的事情？我要睡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困得早。”

程莫南睡下，顾晚舟关上房门，思源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着平板，顾晚舟走过去，才发现他是在和陆子寒开视频，看见她走过来，思源突然笑着把平板举起来对着她，屏幕里的陆子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撇八字胡戴在自己的唇上，看见顾晚舟突然出现，他也有些尴尬，取下了胡子问她：“程老先生睡了？”

拿过平板，顾晚舟点了点头：“你明天不是还要上庭吗？怎么还没睡？”

一旁的思源听见顾晚舟的话有些心虚，缩到了沙发的角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陆子寒在屏幕里笑笑：“刚整理完资料，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回到房间里，顾晚舟把思源放在主卧里另一个小卧室的床上，给他盖被子的时候思源突然开口问她：“晚舟，为什么我们家来了这么多人？都是因为程爷爷吗？”

顾晚舟给他盖好了被子，坐在床边轻声道：“是啊，因为爷爷生病了，所以大家都陪着他，因为我们大家都很爱他，所以我们也应该陪着他。”

“生病真好。”顾晚舟听完他的话皱了皱眉，思源却哈哈笑道：“因为可以像爷爷一样，好多好多人都陪着我玩，除了阿姨，还有晚舟，你们每天都可以在我身边陪着我，而且苏苏也在，但是那个坏叔叔就不用了，思源不喜欢他。”

“坏叔叔？”顾晚舟皱眉，“思源说的是谁？”

“就是今天在爷爷的病房里问我是谁那个叔叔啊，思源不喜欢他，他看思源的样子好凶，而且好嫌弃我的样子，我不喜欢他，如果我哪天生病了，千万不要让我看见他。”

顾晚舟沉吟了片刻，拍拍他的脸说：“思源，我知道，从宁远回来以后没有回家陪过你，但是我有我的原因，思源可以原谅我吗？”床上的小人轻轻点头，笑了笑说：“思源知道晚舟是因为要陪着生病的程爷爷，我也可以陪着他，所以思源不生气。”

“那思源也不要叫那个叔叔是坏叔叔怎么样？”顾晚舟笑道：“那是程爷爷的孙子，不是坏叔叔，他为了程爷爷累了好长的时间，所以可能心情不太好。”

“不行！”小家伙的态度坚决，“晚舟跟我说过的，不能因为心情不好找借口，他就算不是坏叔叔，思源也不喜欢他。”

无奈叹了口气，顾晚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笑道：“好吧，那你睡吧。”

走出卧室，顾晚舟坐在沙发上，想到刚刚程莫南的话，她总觉得程莫南的确是与自己心照不宣了，程莫南知道为什么突然出院，也知道为什么会搬到顾晚舟的家，也很清楚顾晚舟在想什么，更清楚今天叶之山来医院把胸针还给他的意思。只是顾晚舟不能接受的是，既然程莫南都知道，又为什么还是一副并不打算告诉她和程景良的意思，关键也在于叶之山的意图这么明显，为什么当初程莫南还要把程景良送进明启？那个所谓的煤矿又究竟是怎么回事？程景良说他和徐辰溪曾经去找过一个考古学家，一个煤矿而已，怎么会和考古扯上关系？难道真是说的山西处处是古迹？这不是陕西的特长吗？

程莫南到底在想什么，顾晚舟实在有些不能明白。

程莫南做了一个好长的梦，长到他觉得那不是个梦。

那时候的自己比程景良还年轻，米白色的衬衫和藏青色的西装裤，那是那个年代的标配，所有男孩子都这么穿，是最流行的样子。文革的风头还没彻底过去，上山下乡就开始了，程家在抗战时期分成了两个派系，一边加入了国民党，一边加入了共产党，受上一辈的影响，程莫南的下乡不仅是自己响应党的号召的热血，也是打消组织对自己家庭怀疑的方法。

二十出头的年纪，高中毕业没几年，还是一群孩子般青涩，年少轻狂时期的热血和青春都在那辆送他们去山西的火车尽情释放着，见到叶之山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本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翻看着，程莫南放下了行李，伸出手去跟他打招呼：“同志你好，我叫程莫南，也是上山下乡的知青。”

叶之山抬起头来，伸出手去回应他，笑道：“我也是，我叫叶之山……诶，你怎么知道我是知青？”

程莫南坐在他旁边，指了指他面前的包说：“这不是统一发放的包吗？”说着，他从身侧把自己的包摸出来，“你看，我这也有一个。”

从河南洛阳到山西太原，两天的路程，两个人把高中学到的那点知识都聊完了，天文地理到人文历史，才终于下了火车，来接知青的有三个队伍，念名单的时候他们惊喜地发现两个人居然是一个队伍的知青，出了车站，接人的是几辆那个年代特有的军绿色的大卡车，听来接人的大姐说，叶之山和程莫南坐得这辆车，还是以前抗战时期留下来的，仔细看看，还能找到子弹的痕迹什么的。两个人果然就低下头去开始向车的栏杆外张望着，还真看到了一些弹痕，兴奋之余，又对即将到来的知青路抱着不少激动和好奇。

“我们但是到的，就是山西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说是上山下乡，其实就是去帮那群农民垦荒的，锄锄地，种种树，种种菜什么的，所以人就越送越偏……”叶之山手里的黑子放在了角落里白子的前面，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笑道：“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回家而已，告诉你们，又是宴会。”

叶之山闻言笑笑：“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就应该接受这样的现实。”

对面的人轻笑：“我原以为，这样的话只有家境不怎么样的长辈才会对自己的晚辈说。”顿了一会儿，叶之山又听见他说：“呵……不过也是，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裕家庭。”

说完，白子轻落：“爷爷，你输了，早点休息吧。”

关上了书房的门，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见他出来，点头致意：“少爷。”

“嗯。”不多说，男人口中的“少爷”径直下了楼，再推门进书房，叶之山已经坐在沙发上开始闭目养神：“怎么样了？”

“跟董事长想的一样。”

叶之山睁开眼睛，冷笑了一声：“真是后生可畏，顾晚舟这一招，还真是挺有胆子。”

男人低头，开口道：“她故意放话给董事长云见浅已经回国，再给程景良的爷爷转院，她就不怕董事长知道吗？”

“哼！”叶之山倒了茶，“她就是怕我不知道。”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站在叶之山面前，半晌，叶之山开口道：“罢了，她清楚我暂时还不能把她怎么样，马克那边还需要交涉，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对我们没什么好处。”

“我们查到程总监买了明天去山西的机票。”男人将文件打开，叶之山瞟了一眼：“去了又能怎么样？让他们去，左不过就是一两个死人，顺便背了黑锅，我们转移美国的事情才更容易一些，让他们去，早去早好。”

“对了，龚城和可儿还在那边吗？”

男人点头：“还在，好像最近在山西省内到处旅游。”

“让他们回去吧，看准时机，完事了，就回来。”叶之山把茶杯放下，挥退了男人。

早晨八点，顾晚舟刚梳洗好，保姆听助理的吩咐给程莫南做了药膳，还没端出厨房就被顾晚舟接了过去，她刚进程莫南的房间没多久，程景良和安于他们几个就进来了，坐进了餐厅开始吃早餐，沈洛和欧晨开始嘱咐安于去山西的注意事项，程景良径直走进了程莫南的房间，顾晚舟正在给他喂粥。

“吃过早饭吗？”程莫南问他，“是几点的飞机？”

程景良坐在床边，轻声道：“还早，中午十一点的飞机，就先过来看看你。”

偏头喝着顾晚舟喂过来的粥，程景良笑着问他：“顺便来问问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或者我给你从山西带些吃的回来？”

程莫南摆手笑笑：“什么都不用，我从那个地方回来这么多年，你给我带什么东西都不是我见到的那个样子了，看看宁远，我刚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只是个街道都只有两米宽的县城而已，哪还能指望我能再感受到四五十年前的山西呢？”

“你去啊，把工作早早交接好，就赶紧回来，我啊，来北京这么久，也没有去过北戴河，我等你回来啊，带着我和晚舟，我们一起去。”

程景良点点头，笑道：“好。”

不知道思源什么时候进来的，程景良那声“好”刚落了口，小家伙就突然扑倒床边喊道：“爷爷，还有我，思源也要和爷爷去北戴河。”

撒娇的样子惹得程莫南喜欢得不行，却偏偏程景良看不下去，不知道是因为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小孩子，还是因为苏闵泽的那句“陆子寒的侄子”，程景良总是对思源有种说不出来的冷漠。

嗯，思源同理。

两个人眼神里的杀气有些明显，顾晚舟有些无奈地敲着已经没了粥的碗，所以亲生父子能相互仇视到这样的地步，大概也是因为你程景良作孽太多。

送走了程景良和安于，顾晚舟在开车回事务所的路上接到了马克的电话，霍姆斯已经正式对美国出入境监察局禁止律师与当事人见面的行为提起了违宪的控诉，但是目前马克和霍姆斯还是不能见到云见浅，也不能与她取得联系，马克联系了联邦法院，可是案件的时间和过程还需要司法过程。

“Elian，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马克在电话那头的语气也显得有些为难，“联邦法院对这件事情似乎也有回避的意思，或许，你需要从中国方面下手。”

“老师，明启房地产的手能伸到这么长吗？”顾晚舟有些心烦，“联邦法院都能采取回避的态度，叶之山是不是太神通广大了？”

“所以他找我也是有原因的。”马克叹了口气，“明启房地产的手伸得再长，终究是逃不了美国的法律，所以联邦法院到现在也只敢采取拖延的战术，但是叶之山的力量，我想你得在中国和陆一起好好调查清楚。”

“老师……”顾晚舟把车停在路边，却听见马克在电话那头说：“Elian，我决定把与明启房地产的交涉权交给你和陆，霍姆斯很快会把文件email给你们，希望可以帮上忙。”

“老师……”顾晚舟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你其实不必这么做的，你完全可以拒绝的。”

“Elian，”马克的语气依旧那么镇定自若，“不，孩子，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你想要的，也可以做到你希望可以解决的，我的确可以拒绝，但是我亲爱的，我不会拒绝的，这可以帮到你不是吗？你大可放心去做。我记得你教过我一句你们中国的谚语，叫做，天助自助者，是吗？”

马克有些蹩脚的中国话让顾晚舟有些哭笑不得，那样抽泣着的哭声中马克也终于听见了她的微弱笑声，挂了电话，顾晚舟在车里坐了很久，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段临笙失踪了，她找不到他，徐辰溪也联系不上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徐爸徐妈不时给她打过来的电话，那个说徐辰溪去了山西的农村做调查的顾晚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云见浅被扣留在美国，程莫南的身体现在究竟怎么样都还是个未知数。

顾晚舟是真的慌了，她真的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去面对现在的状况，

回到事务所，陆子寒把霍姆斯传过来的文件印了出来，顾晚舟签了字，看着陆子寒收文件的样子哽咽道：“他本可以不必这么保护我的。”

陆子寒放下文件，走到顾晚舟身边将她搂进怀里，叹了口气：“你像他的女儿一样……晚舟，你也大可不必这么紧张，你还是那个Elian，你还是可以走下去，你还有我，还有老师，还有所有人，没有人会离开你的。”

“警方那边的录像带没有恢复成功，我们现在还是要继续登报找人，还是原计划吧，你们在家照顾老爷子，我和闵泽出去联系报社，郁铭你和则喻就还是老样子，在医院附近找找试试，不管怎么样，办法是蠢了点，总比坐在家里干着急好吧？”陆祁把寻人启事的单子放在桌上，已经快半个月了，段临笙还是没有消息，他们也只能想到些有用的就先做了，顾晚舟每天愁得眉头就没展开过，却永远都是那副冷静地样子，大家心里也都清楚，那不过是为了稳定他们的情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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