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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作者: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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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别出心裁的洒金红纸, 仅仅只是一张请客的帖子罢了。  阿兰答不出来, 只是徒劳地发出呜呜之声, 含糊不清。

但她脸上又分明挂着恐惧到了极点的惶然, 所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容全写在表情里, 以致于浑身跟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她攥紧了衣角,哆哆嗦嗦从口袋里胡乱掏出手帕来擦汗, 却因为太过紧张,将钥匙杂物也都一并带出, 丁零当啷从楼梯上滚下, 散了一地。

她胡乱比着手势, 企图向众人描述明白, 但只有老管家能看懂。

“你胡说什么!”老管家也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岳定唐问。

老管家吞吞吐吐“她, 她昏了神志,您不用管她的……”

岳定唐沉下脸色“说!”

老管家无奈“她说她刚才看见了夫人, 这怎么可能!夫人早就去世了的, 况且这光天化日的!”

嘴上是这么说,他却还是禁不住流露出忌惮的神色。

巡捕还在犹豫,凌枢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楼梯回到那间房。

房间里当然空无一人。

刚才他们没把窗户关好,所以才会被风重新吹开。

床帐轻纱飞舞, 飘逸柔美, 也许这是女佣刚才产生错觉的原因。

“什么也没有,你看错了。”凌枢道。

但阿兰躲在管家后面, 死活不敢再进来。

“这是你的?”岳定唐走过来, 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钥匙, 手帕,口红。

阿兰忙接过来,一个没拿稳,口红又掉在地板上,骨碌碌滚进床底。

凌霄弯腰去帮她捡。

再直起身体时,他手里除了那支口红,还多了一团黑漆漆的碎渣。

也不是纯粹的黑色,间中还夹杂一点灰黄,看上去像煤渣,但绝不是。

岳定唐“公班土?”

凌枢望向老管家和阿兰“你们夫人生前还抽大烟?”

老管家下意识被问得一愣,阿兰却有点慌乱,连忙手舞足蹈比划手势。

“阿兰说,之前夫人对老爷抽大烟的事深恶痛绝,但前阵子有一天突然喊她去买点大烟来让她尝尝,阿兰怎么也拗不过她,只好去买了。她看夫人也没经常抽,就是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来一口,就没敢跟别人说。”

鸦片也分品种好坏,公班土是上品。

时下有识之士,人人闻鸦片而深恶痛绝,可世道混乱,令行而不能禁止,就成了一纸空文。

囊中羞涩而成瘾者,下了工就往烟管里钻,而有钱人家,自然是在家里吞云吐雾。

凌枢“前阵子是什么时候?”

老管家“阿兰说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还未成瘾,自然也没经常抽,但这已经是踏入深渊的第一步。

单看袁冰现在什么德行,就知道大烟能如何令一个人变成一头禽兽。

谁又能想到,当年在学校里能歌善舞,备受许多进步学生爱慕的杜蕴宁,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那些欢声笑语,少年意气,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凌枢“这口脂是你的?”

阿兰比划手势。

老管家“她说,这是夫人生前不用了,送给她的。”

阿兰点点头,指指梳妆台的抽屉。

凌枢上前拉开,里面各式各样的口红装了大半个盒子,有舶来的洋牌子,也有国产的新款。

这年头的阔太太们热衷于追逐名牌时尚,自打中国市场被洋货打开大门之后,如chanel、lv之类的衣帽化妆品屡见不鲜,彼此之间也会互相攀比,杜蕴宁这半盒子口红其实不算奢侈,但对比袁家如今江河日下的境况,未免就有点讽刺了。

老管家道“夫人出手大方,有时候出门回来,也会给我们带外头的点心。有一个在袁家干了几十年的老佣人阿凤要告老回家,她不仅付了几个月的工钱,还买了几身新衣裳送给阿凤。”

他与岳定唐又去了后面的小楼,一一询问袁家人,可惜半点有用的消息都问不出来。

袁家没落之后,袁冰给他们的工钱,有时还拖着,除了管家这样的老人,其他人自然心思浮动,个别私底下还接了别处的活计,只等最后一根浮木沉底,就会树倒猢狲散。

但要说起了外心,跟外人勾结来杀女主人,他们约莫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这些天风声鹤唳,袁家人被禁止外出,一个个都吓得不轻,巡捕房的人反复盘问,早就把该问的都掏得差不多了。

凌枢“袁冰那边怎么说?”

岳定唐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道“该问的我们都问过了,他跟杜蕴宁分房已久,平时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天到晚居然也没见上几面,事发当天,袁冰去了金粉楼找窑姐儿了,晚上也是在那边过夜的,根本没回来过,有人证。还有,我们审问他的时候,他烟瘾正好犯了,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

烟瘾犯了的人,六亲不认,口鼻流水,根本分不清敌我亲疏,更不要说交流无碍了。

凌枢“袁冰是否听说过,杜蕴宁平日跟谁交往甚密吗?”

岳定唐“有。”

凌枢“谁?”

岳定唐“你。”

凌枢……

岳定唐“军阀儿媳离奇死亡,其子指认疑似奸夫为凶手,我不用想,都知道那些报章会写什么,这绝对是爆炸性的新闻。甚至,很多报纸为了博取眼球,连‘疑似’两个字都不会加的。”

凌枢瓮声瓮气“为了我宝贵的小命,我比任何人更想早日破案。”

岳定唐拍拍他的肩膀“任重道远。”

凌枢“袁冰的亲戚呢?我记得袁家是个大家族,袁秉道死后,虽然家产留给袁冰,但袁冰还有几个姑姑,当时没少闹出官司,这些人也有杀人的动机。”

岳定唐“袁秉道有三个妹妹。大妹远嫁美国,二妹在香港,三妹也就是当时跟袁冰打官司的,去年已经染病过世,膝下无儿无女,没有可疑。”

说话间,两人下楼出门,准备上车。

岳定唐抬起头,回望二楼阳台。

那里正是他们刚才去过的杜蕴宁房间。

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少个日夜,杜蕴宁从这里望向繁华人间。

她的灵魂,却早已被禁锢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既渴望外面的世界,又没有勇气逃离,既羡慕自由的翅膀,也舍不得习惯且乐在其中的奢靡。

她的结局,几乎早在当年顺从父母之命嫁入袁家,就已经注定了。

但,抬起头的瞬间,电光石火。

岳定唐表情骤变!

凌枢正准备跟岳定唐说自己想回去睡觉,冷不防一股大力自岳定唐的方向袭来,他整个人被连推带扑,重重摔在地上。

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肩膀落地,直接摔懵了。

“你他娘——”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

刚刚他们站立的地方,多了一个花盆。

陶盆碎成几瓣,泥土和枝叶散落一地,零落不堪,残缺破碎。

娇嫩的玫瑰花没了泥土的庇佑,横死当场,不肯瞑目。

“岳先生!你们没事吧!”

巡捕一脸心惊胆战。

刚才要是岳定唐没有神使鬼差抬头回望,要是反应再慢上半秒,这个花盆砸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没事。”

岳定唐拍拍大衣上的尘土,潇洒起身。

凌枢捂着肩膀龇牙咧嘴,一肚子想骂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甭提多难受了。

一只手伸过来,岳定唐朝他挑了挑眉。

凌枢毫不客气狠狠一拽,借力站起。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岳定唐故意在痛处用力拍几下,差点又把凌枢按趴下。

“我上去看看!”

没等岳定唐发话,巡捕就已经跑回袁家。

岳定唐“刚才没风。”

凌枢“房间里也没人。”

他们刚刚才去看过,里里外外,外加老管家阿兰和巡捕,五个人十只眼睛,除非一个大活人能隐形,否则他们不可能看不见。

活见鬼了。

很快,巡捕气喘吁吁跑回来。

“房间里没人!主楼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没人,他们离开的时候,特意还把门锁上的,钥匙就在巡捕手里,怎么可能有人。

可青天白日,无风无雨,一个花盆,在阳台上好端端摆着,怎么会突然砸下来?

巡捕显然也察觉其中诡异,脸色忍不住浮上一丝恐惧。

再有先前阿兰非说看见自家夫人的身影,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钥匙给我吧,回头我跟你们头儿说。”岳定唐伸手。

巡捕毫不犹豫把钥匙交出去。

他连现在一想到晚上还要在这里值守,就有点发憷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袁家待了将近一个下午。

霞光流丹,在天际肆意涂抹出一道道新月派诗人口中羚羊挂角的艳丽风情。

但岳定唐和凌枢却感觉自己像两只被兜进网里的苍蝇,无头乱撞。

而拿着这张网的人,却是一个看不见的人。

对方可能就是杀害杜蕴宁的凶手。

肖记面馆的起火,可能也并非偶然。

这样一来,凌枢就会成为千夫所指。

一旦舆论发酵……

“号外!号外!大上海名媛杜蕴宁死于非命!”

“号外号外!名媛杜蕴宁被杀,真凶究竟是谁!”

“卖报卖报!两小时前新鲜加印,内容震撼,数量有限,先到者得!”

报童一路吆喝,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

岳定唐眼明手快,一把拽住。

“多少钱,我要两份!”

“好嘞!”

小报童眉开眼笑,从臂弯里为数不多的报纸里抽出两张,塞到岳定唐手里。

“这报纸好卖吗?”岳定唐递钱过去,顺口问道。

“好卖得很呢,您看,才一小会,就剩下这么点了,您二位要是再晚一点,就没啰!”

上海滩有不少小报,不像《申报》和《大公报》那样出名,只能另辟蹊径,依靠坊间虚构夸张的传闻和奇情猎艳故事来赚取销量。

譬如眼前这份《黄埔新报》,岳定唐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拿过报纸,入目赫然就是一个偌大的标题——

上海名媛杜蕴宁死于非命!

下面还有两行副标题——

从民国才女到豪门贵妇,名媛为何命丧黄泉?

从青梅竹马到军阀之子,周旋其中的万人迷最终玩火自焚?

噱头十足,瞬间吸睛。

那种感觉刻骨铭心。

人刚刚置身冰雪里是不觉得冷的,看惯了小桥流水,细雪柔风的南方人头一回见识到冰天雪地的浑厚雄壮,除了叹为观止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但这种感觉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全身就会被冰冷渗透,从本来就不厚的衣裳,到皮肤肌肉,再深入骨髓,让人终于明白,那种冰寒彻骨的冷,不是形容词,而是一种状态。

手放在外面超过五分钟,就开始麻木得发疼,但还是不能缩回兜里取暖,因为手里还握着枪,也不能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跺跺脚让身体暖和起来,还得努力让自己隐藏在冰雪里,让自己与冰雪融为一体,直到可以开枪的那一刻到来。

头晕目眩仿佛时空颠倒,在错觉与真实之间来回切换,即使身体还躺着,也很难控制思绪的飞奔混乱,凌枢忍不住皱起眉头,重新闭上眼。

“你醒了!”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有点激动,但有点小心翼翼,生怕高声一点就会让他旧伤复发。

凌枢没有睁眼,手朝凌遥的方向抬起。

手背传来微微刺痛。

“你别动,打着吊针呢!”

凌遥连忙制止,刚握住他的手,又赶忙放轻力道,稳稳将其按在床上。

“你现在能说话吗,有没有感觉哪里不适?”

这是另外一个男声,悦耳低沉,但不是全然的浑厚。

像雪水融化后的冷澈,带着理性的冷静沉着,无法轻易被外物所撼动。

凌枢终于睁开眼睛。

他的动作很慢,但明显能让人看见他的不适。

病房里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不敢催促着急。

他们看见凌枢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慢慢转了一圈,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凌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悬在半空。

然后她听见凌枢说出那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她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的话。

“你们,是谁?”

凌遥顿时腿软,要不是岳定唐及时扶住她,她能直接往后栽倒。

“小弟!”

凌遥泪眼汪汪,刚出口就泣不成声。

岳定唐沉下脸色,扶凌遥坐下。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凌枢神色茫然,摇了摇头。

凌遥禁不住捂嘴扭头。

之前医生就和他们说过,病人脑部受创,醒来可能会有短暂失忆的情形,但听见这样的可能性,跟亲眼看见是两回事,凌遥感觉自己从凌家崩塌之后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冲击,顿时有些经受不住。

“你叫凌枢,凌冰的凌,北斗七星的天枢。这位是你姐姐,名叫凌遥,遥远的遥。”

“医生说你头部被木棍击中,脑袋还缝了十几针,一时半会可能会记忆有些混乱。”

“现在也不着急,等你好些了,再慢慢回忆。”

岳定唐面色和缓,语调很慢,生怕对方听不清楚。

可惜凌枢的表情依旧迷茫。

“那你,又是谁?”

他望向岳定唐。

“我是岳定唐,岳飞的岳,我们家三男一女,男丁都以朝代命名,我排行第三,上面两位家兄,分别是定秦和定晋。家姐岳春晓,你以前也见过的,她对你印象很好,还让你有空去我们家吃饭。”

岳定唐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包容,详细解释自己名字的来源。

凌枢疑惑“岳飞是谁?”

岳定唐“历史上一位有名的抗金将领。”

凌枢“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岳定唐叹了口气“我们是中学同学,以前交情特别好,好到穿一条裤子的那种,每次有什么好吃的,你都让着我,考试的时候还非要给我看答案,有一回我迟到了,你还帮我作掩护,不让先生知道。后来,你问我借了五百大洋,说是要去红粉窑子见见世面,我二话不说就给了,就算后来你一直没还我,我也没问你要。”

凌遥止住哽咽,蓦地抬头。

“什么红粉窑子?什么五百大洋?”

岳定唐神色沉重“大姐,现在凌枢都成这样了,咱这些先不提,以后再说,那五百大洋我不也不急用的。”

凌遥“不行,五百大洋不是小数目,我不知道这小混账还背地里跟你借过这么多钱,你等着,我先回家拿钱,凑也要凑出来还你!”

凌枢……

岳定唐起身作势去拦。

“大姐,要不这样,你看现在手头拿出多少方便,随便还一点就行了,剩下的等凌枢好了再说,您别着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凌家现在虽然不如从前了,但我不能让别人说凌家连钱都赖着了!”

“还个屁!”

凌枢忍不住了。

“我压根就没跟着姓岳的借过钱,还逛什么红粉窑子,你连你自己亲弟弟都不信,还被这姓岳的牵着鼻子走!”

凌遥茫然一瞬,而后勃然大怒。

“你还装失忆?!”

她身后生出熊熊怒火,并作几步走过去,一把拧起凌枢的耳朵!

“你翅膀硬了还是胆子肥了,你知不知道老娘有多关心你!你天天在外面闯祸,还被冠上杀人犯的罪名,还想把我蒙在鼓里是不是!这下好了,脑袋破了,人都进医院了我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看见你伤口的时候吓成什么样了!我今天就代爸妈打死你算了,让你先下去陪他们打麻将!”

凌枢被吼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连手背上的吊针都开始血液倒流。

岳定唐一看情形不对,赶忙上去把愤怒的凌遥拉开。

“大姐,有话好说,别激动,他脑袋刚缝针,还晕着的。”

“晕死拉倒,这一天天的,他没死,我得先被气死!”

凌遥没好气,音调却也小了下来。

护士正好推门进来,看见凌遥的手还拧着病患耳朵,不由皱眉。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知道病患现在需要安静休养吗?”

凌遥松开手,讪讪道“抱歉。”

护士走过去给凌枢换吊针。

“你感觉怎么样?”

“头有点晕。”

“手疼,耳朵也疼。”

“姑娘,我浑身都难受。”

凌枢苍白着一张脸,气息虚弱,望着护士的眼神就像看见从天而降的仙女。

护士狠狠瞪了凌遥和岳定唐一眼。

“家属请妥善照顾病患,不要大声喧哗,影响病患恢复,否则我只能请医生过来了。”

回头对上凌枢时,又恢复轻声细语的温柔。

“你别怕,他们要是再闹,你就按动床头的响铃,我们会赶过来的。”

“谢谢姑娘。”凌枢朝她感激地笑。

凌遥、岳定唐……

好不容易等护士换完营养液,又再三嘱咐他们不能影响病人休息,这才端着药盘离去,凌遥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把凌枢的耳朵给拧下来。

顶着她的死亡射线,凌枢捂着脑袋,弱声道“我也是怕你骂我。”

凌遥又好气又心疼“你这样我就不骂了吗!现在大报小报全都报道了,有些缺德冒烟的,已经把你名字都爆出来了,就算你不说,还能瞒多久!”

凌枢“如果之前能赶在报道出来之前找到凶手,就不需要让你知道了。放心吧,我们现在已经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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