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星听至此处竟忽然有些同情身前之人，事实若真如魔夜灵所说，那纪沐云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谈话间，怀中的小儿已酣然睡去，小手紧紧攥着凡星的衣襟，捏的皱皱巴巴满是脏污。

“前面这座大殿叫做济华殿，旁边是重鹿殿和太玄殿，后面大大小小还有十余座大殿，殿内皆是我灵郾百姓和被救济的北境流民，如今这几座大殿皆已人满为患，加之灵郾宫外环境恶劣无法耕种，吃食已然紧俏。”

魔夜灵一边说着一边引二人径直入了这济华殿的大门，门口玄衣覆面的两名女子闻声跪地：“巫主”

“起来吧”

说着几人越过门槛，却不想被这济华殿内的景象惊呆。

锦蔟蔟，闹哄哄，醉醺醺，笑呵呵，太平境内皆人烟，东一攒，西一簇，看之不尽，似是永安街巷热热闹闹。

琉璃穹顶之下，高楼隔断层层叠叠，这殿外看起来雄浑壮观，不想殿内竟阡陌纵横，囊括几十余家灯火楼台，数里烟尘世界，虽家家户户只有竹排屏障相隔，但却其乐融融笙歌喧哗。

凡星明了，这些人家早已穷途末路，如今能住在此地已是上苍垂怜，不如苦中作乐，尽享世间喜惬。

一路行走，但凡见到魔夜灵的百姓均跪地不起，嘴中不休不止念着：“巫主在上，感恩庇佑，愿上苍垂怜襄都，愿巫主洪福齐天。”

跪地之人皆是满面虔诚，甚至有人匍匐在地泪痕交织。

凡星心内悸动，这些人拥挤在这殿内，对魔夜灵甚为感激敬重，想必都是被他从鬼差手中夺回之人，如此看来，这巫族倒不是传说中那么卑劣狠辣，反而成了渡群生苦难的神佛。

阿蛋亦是对眼前这男子有了新的认识，他一路随行，却见流民百姓与身着玄衣的巫族人和睦相处，这襄都真真是个奇境，一切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外户无门且不闭，皆为大同。

他治理有方却被金甲军逼迫在这一隅之地，不知是如何得罪了那皇帝老儿，要对巫族乃至襄都赶尽杀绝。魔夜灵在这些人面前一改往日灵秀之气，庄严不失慈悲，所到之处皆心甘情愿跪拜感恩，他转身向凡星探出手，道：“把这孩子给我吧。”

凡星被众人情绪感染随即将昏睡小儿轻轻递给了他。

他满面笑意，轻摇着手里的孩童，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人竟是巫族之主。

“你二人刚失了孩子，这孩子就先由你们抚养，一定要善待他。”说着他把孩子递给了方才从楼阁奔下的夫妻二人。

二人见魔夜灵怀中的小儿随即红了眼眶，紧紧接过环抱在身前跪地磕了数下道：“谢谢巫主，巫主在上，感恩庇佑，愿上苍垂怜襄都，愿巫主洪福齐天。”

魔夜灵挥挥手道：“起来吧，莫要搅了孩子睡意，待他醒来快喂些吃食吧。”说罢他带着凡星和阿蛋离开了济华殿内。

一路上凡星思绪万千，她眼见之处都是魔夜灵的恩慈，他衣养千百人，受人敬重，却避在灵郾宫无路可退，这世间真假如斯，如若没有亲眼所见，亲身亲历又怎能知晓真相如何。

“鼎国为何要讨伐襄都？”凡星坐在魔夜灵殿中说出久藏于心的疑惑。

“这些纠葛就连我也不是知根知底，究其缘由我想定然离不开数年前万兽林易主之事。”魔夜灵唇边透出一丝讽刺。

“易主？万兽林为何会易主？”

“这期间的事情，我也不清楚，那时巫族尚还鼎盛，我还只是一个成天醉生梦死不理世事的巫族闲散之人，这一切的开始都是从我父王北上未归，母亲被人追杀之后......哼！他二人定是在九泉之下也想不到，他们的好儿子竟把襄都治理的如此破败不堪，罪人呐！罪人。”

魔夜灵斜倚在盘蛇窄榻上，满眼苍凉，自嘲的端起酒杯尽数饮下，他的悲凉尚未掩盖灵秀之气，动作之间几近昭华，垂敛微闭似醉非醉。

凡星并不擅长安慰，她竟没想到，金甲军征讨襄都，毁天灭地使其民不聊生连这巫族之主都不知是何缘由，她只能好言相劝：“万物更迭，旧疾当愈，巫主不如早些查出缘由，与鼎国交好，才不致......”

“旧疾当愈？”

魔夜灵忽然坐起身凌厉的看向顾凡星道：“如何愈？怎么愈？弑父杀母之仇，屠我百姓之仇，难道只一个愈字了结？呵，我当你是个明白人，不想竟也是这般浑浑噩噩无药可救。”

凡星知晓自己话语说的轻浮，但对方是纪沐云，今日被莫名拘禁在此，虽然看到了事情另一面，可是国家大事，她一介女子即是黑白分明公正在心又能如何。

魔夜灵没有顾及她的神色继续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墙外那些饿殍？你难道没有看到还有多少妇女孩童静静等死？这就是鼎国所谓的正义？即使灭我巫族又与这些百姓何干？”

几句话说的凡星心中愧惶，她还记的方才那孩子身上的温度，还记得那女子跪地拜求的绝望，更是记得那些人听到“金甲军”三个字的惊骇惧怕，究竟什么是正义？如果伤及无辜便是正义，那这世间便也早已成了人间炼狱。

“可为何......巫主要抓我二人来此？如果仅仅是威胁纪沐云，放这孩子回去可好？他与纪沐云并无干系。”

凡星见魔夜灵悲愤，怕他气急对自己和阿蛋不利，忙趁机要求。

魔夜灵倏尔抬起异色的眸子盯着阿蛋道：“并无干系？好一个并无干系！”

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几下拢起一盘黑蛇轻轻抚过它的玄鳞又道：“侧目旁观，还是一石二鸟，亦或者戮力齐心各取所需，可要想好。”

凡星面上不明，但心下顿时生了疑惑，他这是何意？此话瞧着像是对自己所说，但言语间又是直指阿蛋，况且这二日阿蛋表现异常，他沉默寡言在灵郾宫宫墙外坦然镇定，与那日胡嫂胡大胆被杀之日极为相似，莫不是今日魔夜灵的讥诮反问，她差点忘记了这一茬。

想到此处，她暗暗侧目看向一边的阿蛋，似乎被察觉，阿蛋急忙傻笑道：“哥哥，阿蛋肚子饿了，阿蛋要吃纹着花的无皮月饼！”

魔夜灵怔了怔，无皮月饼？忽而他抬眼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差人即刻做给你。”

魔夜灵心情大好，前一日夜里的俏色又复而显露，他弯着唇似乎异常欣赏这痴傻孩童，却忽视了坐在一旁的顾凡星。

凡星自小聪明灵慧，她此番已开始猜疑阿蛋，忽听他说出此言当即心生蹊跷，阿蛋所言便是要和魔夜灵齐心协力，这纹着花的无皮月饼便是个“齊”字，阿蛋究竟是何人？

这样想来他自愿随军而行倒是能说得通了，既然他要装傻充愣，且未对自己不利，现在也不好揭穿，只怕他今天此言，日后会与纪沐云敌对......

小小孩童心机怎会如此深沉？她这般聪颖竟然之前从未看出他的端倪，细想这孩子面部疤痕并不像是胡大胆所说被野兽啃噬，倒更像是剑痕刀疤，那胡大胆又是何人？细思极恐。

见顾凡星神色异样，阿蛋急忙环抱她的手臂道：“姐姐不想吃月饼吗？”

说谎隐藏心思凡星自小就很拿手，她急忙假装意有所指：“姐姐在想，我们在这里还要呆多久。”

魔夜灵手指缠着那黑蛇笑道：“姑娘莫要着急，自然会有人接你回去。”言语里他似乎早已掌控大局运筹帷幄。

“你是说......你会放我回去？”

“那是自然”

“那你为何还要身临险境，到金甲军营中将我俘来？”

“俘？那倒没有，只不过叫姑娘来坐坐客，也好让你看看我襄都真正的样子，至于为何放你回去，我自有我的打算。”

魔夜灵解颐灿笑，化疑虑为淡薄，巧妙间叫凡星再无理由逼问。

......

干戈剑戟密排排，金甲军日行数里，终于在常驻营地安营扎寨，营帐内各将屏住呼吸，不敢多加言语。

“人找到了么？”

“将.......将军，并未找到。”

“废物！”

纪沐云怒火冲天，拔出金灵剑一剑刺向前来报信的士卒胸口，血水瞬间四处飞溅。

“我金甲军戒备森严，竟被歹人混进军中偷袭，可笑之极，一个人看不住，五个人竟然也看不住一个姑娘一个少年？我养着你们数年，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九海闻言立刻双膝跪地挪到纪沐云跟前求饶：“将军息怒，都是属下的过错，属下那日不知为何听到林中有孩童哭泣，放眼瞧去却见那林中尽是漩涡，待属下反应过来时，凡星姑娘和阿蛋已经不见了踪影。”

“孩童哭声？哼，好个巫族，竟然敢混到我金甲军中来！来人。”纪沐云切齿怒目向门外唤道。

“在”

即刻从帐外奔进一个侍卫。

“给我快马传信，叫万亦楚即刻启程前来，助我金甲军一臂之力。”

“是！”

纪沐云竖眉飘焰，咬紧牙腮，眼中怒火几欲喷薄，他心中灼烧......

小小巫族数次覆灭数次重生，似是野草无休无止，之前自己小看了他们，屡次挫伤想必他们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不成想竟然虎胆包天，敢在自己地盘截人......

既然如此，此次我便灭了你巫族，平了你襄都，焚了灵郾，叫你们再无翻身之日！想到此处，他攥紧手心，手臂青筋迸出。

“此次捉拿叛军有多少？”纪沐云忽而打问。

“十余人！”

“十余人？”

那日只怪自己中了巫族调虎离山之计，舍下凡星，就为了这区区十余中了蛊惑的叛军......他心中懊悔，更是添了几分愤恨。

灵郾宫内

“怎么？他开始行动了？”

“是，他已叫人前去宫内召万亦楚随军”

魔夜灵听到此处笑出了声：“哼，你纪沐云想不到也有如此不镇定的时候，既然万亦楚要来了，那我们也该开门迎客了。”

“巫主的意思是？”

魔夜灵将手下唤至身边低声细语。

言毕，唇边军巫轻声惊呼：“这怎么可以？您可是......”

“莫要声张，纪沐云数年前抓的只不过是我的替身，他从未见过我，又怎么能知道我究竟是谁。罗稷，你现在便替我放出风去，告诉纪沐云，若是他想要寻回顾凡星，便饶我北境百姓性命，我自会放她回去。”

“巫主，果真要这么做？”

“现如今，想保全襄都，保全北境和灵郾，只有这一个法子了，若是万亦楚顺利相助，想必你我二人也未剩几日了。”

“可是，巫主不是已经找来了阿蛋？”

“他现在还是个未知，若是出现纰漏，此次计划必定失败，我若不亲自前去，想必这万亦楚也进不了我们的圈套......想拿冰绝草绝了我巫族后路？哼，可笑。”

魔夜灵抬首看向灵郾宫琉璃穹顶的华光喃喃道：“父王母后保佑，愿此次一切顺利，只求上苍莫要灭了我巫族。”

流光溢彩，迭迭玲珑，灵蛇碧空游弋，沉沉宫漏，阵阵花香，白日里璧透清空，暗夜间银汉迢迢。

此等极致之景不知还能仰看多久，只希望那时间能慢下来......

“巫主，阿蛋求见！”

哦？竟主动寻来？此般正好想到他。”魔夜灵嗤笑一声，挥了挥手叫罗稷带阿蛋进来。

阿蛋换下了脏污的素衣，一身干净素雅的淡灰长衫，发髻被凡星梳的齐整，虽然面上疤痕依旧，但却提神不少。

魔夜灵缓缓开口：“阿......蛋......”

似乎这个名字叫的甚是有趣，他拖长了声狡黠笑道：“今日这么晚，到底有何事相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