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鼎轻轻一笑，他也不奢望用此事拉周傲良下马。周傲良纵横朝野数十载，仅靠“干预钦差公务”一事治他的罪，哪能伤其筋骨？不过，似庞温、崔旭这样的小鱼小虾，倒可趁此机会一举扫除。于是笑道：“好吧。我说此事简单，不急着办。不过，既然周相和庞大哥着急，那下官就先办此事好了。皇上让我查实百姓自愿加赋是否属实，依下官看，今日午后就传呈送万民表的百姓们一起过过堂吧。”

庞温听了一愣：“此事，就这么简单？”

顾鼎反问道：“不然呢？只要在万民表上署了名的百姓当堂应训，承认自愿，不是受人胁迫，那不就行了？哦，还有去岁白马县上缴税赋的账本，以及做账的师爷，最好让下官带回京城去，一起做个佐证。”

“呵呵，呵呵，是是是。”庞温傻笑了两声。

原本，他为了应付顾鼎来查，特意密令滑州的别驾、长史、司仓、司户、乃至主簿、佐史等大大小小的官吏分别准备了一套说辞，还让他们在三日之内，把所有关于盐政、商贾、矿务、农户的厚薄账本统统伪造了一遍。如今看来，这一切，全都用不上了？

传万民表的百姓过堂应训？那还不是很简单的事吗？顾鼎自京城而来，他知道谁是百姓，谁不是百姓？单是滑州刺史府的仆从，就不下百人，下午就传他们来过堂应训好了，保管没有一个人敢说错一句话。

还有什么白马县上缴税赋的账本，那是早就造好了的，抄本早就随着周昌华的政绩奏章呈送御前了，现在顾鼎要原件，那就给他原件好了，那个做账的师爷，也可以一并带走，他帮着做假账，身上单着干系呢，难道还敢乱说话吗？

万事大吉，庞温在心里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周昌华的事儿办妥了，自己的官位保住了，保不齐还能继续加官进爵。他在这个滑州刺史的位置上也干了好多年了，是时候升升官，回京城享受享受荣华富贵了。他这样想着，面上不自觉的笑起来。

顾鼎的面上也浮出一丝微笑：“庞大哥，依小弟看，刚才这位店老板所言不虚啊，这两方古砚，仿佛都是真品，你看——”

“买！全都买下来！来人，把砚台打包，替顾大人送回驿馆去。老板，记刺史府的账！”

消息传到京城，周傲良已信了九成。剩下的那一成，也只是他多年来习惯性保留的怀疑而已。

而在滑州，庞温和周昌华已十足十的信了。他们本来也不喜欢什么字画古书，只对秦楼楚馆感兴趣，前几日陪伴顾鼎，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知道他并无异志，哪还有闲情逸致陪他闲逛？于是，百姓过堂后的第二天，庞温和周昌华就双双找借口不去了，刺史府的歌舞又重新上演起来。

顾鼎每日早起，上午在滑州城内的各大店铺逡巡购物，下午就回馆驿，睡午觉，赏字画。那些随行的吏部官员呢，要么相约游山玩水，要么一起胡吃海喝，过的好不快活。

不过，大概大家谁也没有注意到，每日午饭过后，馆驿的后院中总会有一道白影一闪，悄悄的进入顾鼎所住的房间内与之密谈一会儿。

然后，顾鼎的钦差印信就被这道白影带走了，带去了白马县的村镇、乡间，展示给那里的耆老、里正、村正、保长甚或只是普普通通的乡野村民们看，听他们讲去岁的收成，讲生活的不易，讲新来的周县令如何横行乡里、欺男霸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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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从没有任何一个时期，永福宫的这座四方小院能带给宜宸如此多的快乐。

过去的他，总盼着天黑。白天的时光太难熬了，那些无聊的游戏玩儿了一遍又一遍，他还不得不装作乐此不疲的样子，饶有兴趣的重新开始。只有到了晚上，等到沉香带着一干侍女都睡熟了以后，他才能进入密道，看看书、写写字、练习练习功夫。而且，他读书、理政所得到的一切收获，都不能展示给别人看，他的所有聪明才智都困在那条暗道里，除了父皇和母妃，他不能得到任何人的认可。

但现在不一样了，在这个小院里，有了顾若兰。

他头一次觉得，那些无聊的游戏，其实也挺好玩儿的。他终于明白了古人所说的“玩物丧志”一词的含义，他有时候想，如果自己不是皇子就好了，他可以与她一直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一起，这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没人在的时候，他就开玩笑说，因为她，所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顾若兰听了，总会撅起小嘴堵他一句“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更让人觉得畅快的，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音，一个真真正正的红颜知己。她理解他的所有抱负，也知道他体内蕴藏着多大的能量，她懂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她聪明，却喜欢在自己面前露拙，她让自己时刻保持着捉弄她的优越感，又总有一种“与卿相知”的幸福感。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他觉得，他简直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了。

所以，那天中午，当他看到她因食物中毒导致过敏，继而满脸红疹、呼吸急促的时候，他内心的火药桶被点燃了，他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任凭心中的怒火把这世间的一切全都燃烧摧毁！

顾若兰不吃桃仁。她入宫的第一天，怡妃就叫人叮咛过小厨房了，这是阖宫都知道的事。可是，那天端来的杏仁酥里，偏偏就混进去了一点桃仁。

那时候，宜宸正与顾若兰在桌前画美人扇，画到仕女额头上的花钿时，宜宸说用金，顾若兰说用红，两个人争论不休。

宜宸笑道：“这还不简单吗？咱们试试就知道了。”

顾若兰嗔道：“试了金就试不了红，试了红就试不了金，就这么一把团扇，你倒是试哪个的是？”

宜宸望着顾若兰的脸，坏笑道：“谁说我要在扇面上试了？我面前不是站着个现成的美人吗？你看着我的眼睛，别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金笔，要画在顾若兰的额头上。

顾若兰忙笑着扭头道：“我不试。”

宜宸哪里肯依，一手把她揽在怀里，一手握着金笔画到她额上：“哎呀，你别动，可画歪了。”

顾若兰道：“你画我，我也来画你。”说着，也拿起红笔往他脸上描，一描描到眉毛上，顾若兰笑道：“这回把你画成火德星君了。”

宜宸便做戏道：“我是南方火德星君，奉上帝敕，往烧汝家。感卿相待以情，故明告卿。”

顾若兰啐一口笑道：“你哪里像糜竺柳下惠，分明是色中恶鬼转世。”

宜宸便道：“好啊，你敢说我，看我不把你画成个金面獠牙的怪物。”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闹成一团。不一会儿，两个人就都被画成了花脸猫。

“好了好了，不来了，这颜料画的我脸上好痒。”

宜宸见她认真了，忙停下手，唤侍女端水来洗脸。谁知颜料洗掉了，顾若兰的脸上却成了通红的一片。

宜宸吃了一吓，忙走上来捧起她的脸细细的看：“这是怎么了？都是我的错。你觉得如何？”

顾若兰只道：“好痒。”刚想伸手去抓，却被宜宸攥住。

“不像是颜料的事儿，这是少府监特制的彩墨，吃都吃得，还怕抹在脸上？这到底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呢。倒像是过敏。”

顾若兰道：“谁知道呢？好痒。我又没吃桃仁，过的什么敏？”

一句话提醒了宜宸：“去，把桌子上的杏仁酥端来。再叫人去请太医！快！”

杏仁酥端来了，宜宸掰了一块放在嘴里，细细的一品，便尝出来了。果然被人掉包换成了桃仁。

二人对视一眼，这事儿是谁干的，他们心里明镜似的。

顾若兰见宜宸面色不善，怕他闹起来，影响了过几天要办的大事。赶忙一把握住他的手道：“不碍事的，我小时候也吃过，顶多痒一痒，我忍忍就好了。”

宜宸黑着脸没作声，只命小丫头们把热水端过来，亲自沾湿了手帕替顾若兰净面。

可是哪里忍的住呢，不多时，顾若兰脸上的红疹就高高的肿起来，她小时候虽然也误食过桃仁，引起过敏，却没有一次痒的像今日这样厉害。想抓又不敢抓，不抓又痒的要命，顾若兰好几次把手举到脸旁边，又生生的忍住，握着拳头放下来。

宜宸见了，愈发焦躁起来：“洪太医还没来吗？到底去传了没有？”

小丫头们忙回道：“去了去了，大约就快来了。”

宜宸急的团团转：“再派人去，跑着去，叫他一刻不许耽搁。”

“是。”立刻又有人答应着去了。

这边宜宸在顾若兰面前坐下来，拉着她的手道：“你再忍一忍，就来了。”

“好，我不碍事，你放心——”一句话没说完，顾若兰突然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