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走进城堡大厅之前，看了一眼在兽栏旁挖出来的大坑。那是诺亚设计的沼气池，现在正处于停工待料的阶段。

在这个时代，想做点事情并不容易。在陆俊成记忆中随手可见的材料都找不到，食物只有寥寥几种，能用来作燃料的只有木柴和木炭。建筑材料除了石头就是木头，而石头还需要经过石匠的雕琢之后，再用石灰砂浆粘合。

诺亚不打算用石头砌沼气池，那样成本太高。为了给卡尔筹措出海的物资，特纳家族已经花了不少钱。最近城堡主管乔治·希金斯有点愁眉苦脸，诺亚知道原因所在。虽然利蒙郡只是个小小的子爵封地，但是养着一批人马吃喝拉撒也要花不少钱。

一个月前，诺亚还在间断发烧的时候，跟父亲说可以把生活废料都变成可以燃烧的材料。布鲁斯子爵也许是看在这个儿子想做些事情的面子上，表示了有限度的兴趣，然后就让他去和乔治谈谈。当时诺亚有些冲动，想要快点把沼气池建好来证明自己，就直接命令开工。可是越建造问题越多，现在只能把一个大坑扔在那里。

于是乔治·希金斯就更加愁眉苦脸了。在城堡总管的眼中，这应该是子爵继承人的又一次异想天开。

不过这几天诺亚的状态好了许多，可以持续地想些事情，心情也没有那么冲动。布鲁斯子爵让他尝试一下给农奴们修整房子，可能也是看出了这一点。

诺亚在原本应该是沼气池的大坑边站了一会儿，让马厩小弟去找鲍曼·罗德尼来，自己去马厩里看看马。

马厩里只有十八匹马。其中有两匹是今年春天才生下来的小马驹，还有两匹是怀孕的母马，要是照顾得好的话，明年春天就会生下小马来。马匹的数量远远不足——除了特纳家族以外，青岩堡里还有十五位骑士。现在连单人单马都做不到，更别提单人双马了。马厩大部分都空着，堆着干草和麦秸，还有几袋子豆料。只有马驹和怀孕的母马能吃些豆料，其他的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就连诺亚自己的“墨水”也只是偶尔能解解馋而已。

墨水看见诺亚过来，兴奋地凑了过来，眯着眼睛龇出一口大白牙。这是一匹三岁的小公马，大部分是黑色的，到腿上才变成了灰白，像是被一瓶墨水泼过了一样，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在诺亚回到多斯镇的时候，布鲁斯子爵拿这匹当时一岁的小马驹送给他做礼物，“墨水”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候取的。

诺亚拍拍墨水的头，拉开马厩隔间的门走进去。地上铺了干净的干草和麦秸，墨水长长的鬃毛被捆成一束一束，身上的毛似乎没有去年那么亮。诺亚仔细翻开毛检查了一下，没有发现跳蚤和虱子，看来马厩小弟每天的工作做得还不错。马鞍挂在隔间的柱子上，也仔细地揉过了油。老皮革温润的色泽像是放了很久的蜂蜜，带着皮革特有的气味。

墨水亲热地低着头，蹭着诺亚的胸口，力气大得让诺亚趔趄了一下。他笑着轻轻拍拍墨水的头，用大刷子给墨水又刷了一遍毛。从后背到肚子，从前腿到后腿都刷了一遍，鲍曼·罗德尼才匆匆从马厩门口跑进来。

“诺亚大人。”穿着链甲的侍卫行了个礼，“请让我来吧。”

“没关系。”诺亚拿了一张毯子铺在墨水背上，又费力地装上马鞍，“去准备好马，我们去看看田地。”

魁梧的侍卫停顿了一下。“您的身体……没问题吗？”

诺亚笑着摇摇头。“没问题的。”

鲍曼没有再说话，快步走向另一个马厩隔间。那里关着鲍曼的马，名叫“凯西”。

从吊桥上小步跑过，秋天的风吹过诺亚的头发，让他觉得自己的状态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墨水和凯西沿着路迈着小步，高高地昂着头，似乎对天气很满意。鲍曼身上的链甲哗啦啦地响，像是个节奏感很好的沙锤。诺亚微微笑了起来。

在青岩堡大门口，可以看到多斯镇的全貌。从多斯镇到青岩堡，即使是走路也只需要一刻钟时间。在多斯镇的西侧，在远离大海的那边，是大片大片的平缓田地，偶尔点缀着一些小小的房子。

整个利蒙郡只是两道山脉之间的冲积平原，白沙河从这里流进大海，也连通了利蒙郡和卡琳王国东境。山脉里有铁矿和少量的宝石，田地里能种出小麦和卷心菜，多斯港码头上停泊了来自南方和北方的商船，产自其他国家的棉布、钢铁和其他货物在多斯镇中转，也让多斯镇的市场繁荣了起来。

现在已经过了羊时（约早上九点），多斯镇的市场已经开始营业了。虽然看不见细节，但是诺亚依然能猜出市场里现在的样子：从十五岁到十七岁，他曾经监管多斯镇市场，对那里很熟悉。商人们打开门，把洗漱用的脏水倒在街上，把昨天的垃圾堆在门边。市场巡逻队拎着木棍和盾牌邋邋遢遢地走来走去，打着大呵欠。酒馆还没有开门，昨晚烂醉的顾客会被扔在酒馆后街，和老鼠、垃圾作伴。有时候垃圾堆里能传出鼾声，有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巡逻队会用木棍敲敲那些人露在垃圾堆外的腿，如果发现有已经变得僵硬的，就扔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拉到镇外去草草埋掉。

诺亚让墨水小步跑着，想着这些事，觉得有点奇怪。过去的自己对这些事习以为常，但是现在却觉得难以接受。没有下水道，没有垃圾处理场，也没有老鼠药。井水里经常能发现泡得发涨的死老鼠，人们把老鼠捞出去，依然用井水洗脸。虱子和跳蚤在人们身上跑来跑去，哪怕是最喜欢干净的人也只是伸手在衣服里挠挠，要是捉到了，就拿出来随手弹掉。

这种生活，和陆俊成记忆里的那种生活完全不一样。诺亚当然知道哪种生活更好，这也让他经常产生巨大的落差。有时候午夜梦回，他会短暂地迷失，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一张粗笨的床上，穿着让人发痒的亚麻内衣，身上还盖着粗糙的、有怪味的羊毛毯子。

想把那种生活搬过来是做不到的，诺亚自己也明白。那种生活花费了许多人许多年的时间，建立在诸多的突破之上。那些最聪明的人一生殚精竭虑，不过是把人类的文明稍稍推动了一点；成百上千万人们做好了手中的工作，才不过能让人们的生活变得稍微安全、方便、干净了那么一点点。诺亚记得陆俊成看过一篇文章，讲述一支铅笔是如何制造出来的；那涉及到几个大洲的人们的合作。他也记得那几次重要的工业革命，哪一次都是用了许多时间、许许多多的微小改进才能实现。

不过……要是努力的话，总是能带来一点变化吧。比方说下水道，比方说垄耕，比方说把沼气池里发酵之后的材料拿去做肥料。比方说火药和肥皂，以及卫生的生活习惯。即使只是让产婆仔细用热水和肥皂洗手，也能让利蒙郡多几个健康长大的孩子。

诺亚一路上都在想着这些事情。能做的事情很多。自己还年轻，可以做一个出色的领主，能照顾好自己的人。

鲍曼骑着凯西在前面带路，墨水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诺亚连缰绳都不用拿。田地在眼前慢慢展开，那些小小的房子也慢慢变大。现在已经能看清，那只是些潦草盖起来的小屋子，半人高的石墙上就是木头搭起来的框架，屋顶铺着干草和麦秸。诺亚甚至看到，有座房子的顶上站着一只山羊，正在撕扯房顶的干草。

山羊是怎么跑到房顶上去的？诺亚想了想，没有想出答案来。

田地早就收割过了，稀稀拉拉的麦秸露在地面上。偶尔有一两只瘦羊在啃着麦秸，肋骨一根根分明。田地里没有垄沟，自然也没有间种之类的说法，就那样摊在土路的两边。几座房子挤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聚居区，每一座都是同样的破旧，还有些歪歪扭扭。诺亚打量了一下，觉得要是下了大雪，这些房子一定会塌掉。

“这是离城堡最近的。”鲍曼拉住马，对诺亚说，“也是生活状况比较好的地方。他们在收了麦子以后，可以去市场打些零工赚点钱。有些人也会把自家种的菜拿到市场去卖，不过因为不识字不懂算术，也总会被骗。”

诺亚点点头，翻身下马。房子门口坐着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没有穿衣服，正在把手指塞在嘴里啃。看见诺亚和鲍曼过来，脏兮兮的小孩子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沾满了黑灰的脸上没有表情。

房子连门都没有，只是一个黑洞。墙上也有两个小一些的洞，诺亚觉得那应该就是窗户。鲍曼率先走了进去，诺亚想跟小孩说说话，但是想了想，也跟着鲍曼走了进去。

房子中央有一个坑，周围用石头砌起来，里面还有些灰烬。诺亚抬头看看，房顶上有一个大洞，应该是兼做烟囱。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一个床脚用石头垫起来，但是还有些歪斜。床上堆着干草和麦秸，像是马厩里的草堆。一个缺了口的大陶罐放在一边，里面似乎有一把木勺。几个袋子靠在墙角，旁边还有两颗卷心菜。除此之外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就连地面也只是泥地。

床上的干草堆动了动，吓了诺亚一跳。过了一会儿，一个头从里面钻了出来，头发上还挂着几根干草。“谁啊？”

鲍曼说了些什么，诺亚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被墙角几颗黑色的东西吸引住了。那些东西大概有拳头大，似乎微微有点反光。手机端阅读：m.yumibook.com 更多更好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