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些话能从云枝的口中说出来。

我的记忆中，她是那样温和谦顺的小女子，是我要护在身后的妹妹。可是这些话的的确确从她的口中行云流水般抖落出来。

就像是一把银针扎入心脏，密密麻麻的隐痛。

“云枝，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我的声音一下子轻了下来，“在你的心里？”

她用那双极美的眼睛看着我，动了动口，却什么也没说。

“罢了。”我叹息，“你早些休息。”

说完，我就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回到了自己的寝房中，灯已经熄了，四下鼾声此起彼伏，我看着四仰八叉躺在我床上呼噜像打雷的小德子，出其不意地踹了他一脚。

入宫三年，近一千天崇明城中的漫长时光，我打头一次这样难过。

整个御膳房都发现了我和云枝不大对劲，但是无人敢问我，因为我整天吊着一张脸，摆出一副谁问揍谁、绝不手软的样子，那些银子一散，算是堵住了他们的嘴。

结果有一次我在烧柴火一不留神分了心，柴火棍一个劲儿往里丢，把好端端一锅枸杞红枣薏仁粥熬成了糊饭，一掀锅一大股浓烟喷在我脸上。

差点儿熏死我。

我正手忙脚乱地预备毁灭罪证，后堂突然乱哄哄地开始闹腾起来，吓得我一个激灵，端着一大锅糊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传来一把稚嫩清甜的女声，“闪开闪开，本公主又不是找你们！都闪开啦！”

然后，灵凰公主就看见了仿佛刚刚从煤窑子里捞出来的我。不可置信的长大了嘴巴，“姜公公，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我嘴里喷出来一小股黑烟，咳嗽数声。心想我都成这鬼样了还能给公主你认出来，你对我还真是真爱啊。

“奴才研究新菜品呢…”我干笑，“公主千金之躯，怎好来这种地方？”

她迈着小短腿上前，凑过来看了看满锅狼藉，皱了皱眉，我赶紧把锅搁在灶台上，“公主有何吩咐？”

“本公主无聊，你陪我四下走走吧！”灵凰说着，毫无芥蒂地去抓我的手，把我吓得不轻，小姑奶奶你可是公主而我是一个名义上的太监哪！一众御膳房的人眼珠子都快蹦出了眼眶，我就那样被灵凰扯着公然出了后堂。

“哎，你先前是不是伺候过我六哥？”灵凰背着手，身后跟着四个粉衣婢女，“那你知不知道六皇嫂长得什么模样啊？”

我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灵凰嘿然一笑，两眼放光，“咱们偷偷地去瞧瞧如何？”

我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在青石街上，“我的小公主，您溜过去看看最多被问责两句，我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她双手叉腰，“没出息，有本公主罩着你，谁敢动我的人！？”

……行吧公主，那我就信你一次。

这小丫头看起来咋咋呼呼，行事倒也缜密，她轻车熟路地溜到了承光殿偏殿的别苑后，几个丫鬟围在一起，以手搭桥，我坐在桥上，公主坐在我肩膀上，一挥手道，“起——”

几个人摇摇晃晃把她撑了起来，连带着我也半个脑袋探出了墙头，正好能看见偏殿执扫宫女在进进出出，守在殿门前的几个女子俱着五色镂花长裙，长发梳成单辫，看起来像是完颜族的女人。

“夫人起床——”遥遥屋内有人唱声，跟着房门大开，一众女侍鱼贯而入。

我和灵凰都瞪大了眼睛，眼见两个小婢女搀扶着一抹正红色跨出门外——

然而也就在此时此刻，一只硕大的黄蜂，停在了我的鼻尖上，和我大眼瞪小眼。

“啊！”我尖叫着抖了一下，身上的灵凰整个掉在了我怀里，而我全身失力后倾，咚地一声，后脑勺着了地，一阵天旋地转！

“什么人在外面？”

“大胆奴才，胆敢窥视夫人，你们几个还不出去抓进来问罪！”

“遭了公主，快走！”

我的眼前满天星，灵凰一个劲儿晃我，“姜公公！快走！快走哇！”

我也想走啊！

可是我的头晕眩不已，鼻子感觉一阵湿润，用手一摸，满手是血！

我更晕了。

灵凰被四个眼疾手快的小宫女迅速拖离案发现场，只有我凄凄惨惨地趴在草丛里。

完了，今日要凉，凉透了。

明天传遍整个后宫的八卦就该是：姜姓公公背主弃义流放御膳房，包藏祸心对正妃图谋不轨！

就在我绝望地眯着眼等待死亡时，一个身影迅速擦过我，直奔正门而去，抛下一句话，“躺好，别出声。”

谁？

我愣了一下，然而意识混混沌沌压根来不及思考，只听那循声出来抓人的小太监远远说道，“您是…校尉叶大人？您怎么会在此处？”

“本官奉旨入宫，例行巡查。”

“呃…那请问刚刚也是您在叫吗？”

“…。”校尉尴尬地顿了顿，“是本官。本官途经承光殿，但见沥粉描金，楼宇巍峨，是以忍不住感慨了一下。”

“原来如此，那奴才就不打扰大人办事了，告退。”太监擦了擦汗，入宫，关门。

校尉大人这才走到我旁边，“出来吧，人走了。”

我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老兄，扶一把…”

他皱了皱眉，像提一只鸡崽一样把我提溜了起来。我就势看了两眼，这男子身形修长，剑眉入鬓、眸似寒星，除了有点黑，倒是一副英武俊朗的皮相。

“多谢大人。”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帮我，但是见义勇为估摸着是不大可能的，于是我掏出了万能的银两，“些许茶钱，不成敬意！”

“不必了，我们羽林军有俸禄，不差这点子钱。”他摆一摆手，“我看你的身手不错，在宫里当个太监可惜了，羽林军要不要了解一下？”

“…啥？”

“三餐一宿，一年还有五天工假，出公差所有游山玩水的钱朝廷给结算。来吗？”

“……”

我与他深情对视，无言以对。

这位羽林军校尉大人，你们就真的那么缺人吗？路边随便抓一个太监都能入帮的？

“多谢大人美意，但是奴才并不会武功啊。”

“不必谦虚，兄弟！”校尉大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都看见你飞檐走壁，凌空越墙了，我也知你要干什么，大家都是男人，我懂！”他一面说，一面冲我心领神会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

谁跟你是兄弟呀！你懂什么啊懂！

我呵呵干笑数声，“奴才在御膳房做杂工，手脚功夫的确是一窍不通，大人您看错人了。我最是贪生怕死，就图个安生，如何能去得了羽林军？”一面说着，一面对着他拱了拱拳，“奴才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他喂了一声，似乎还想挣扎下，奈何我跑得飞快，只得远远丢下一句，“我叫叶子衿！”

鬼使神差地，我竟也说出了我的真名。

“姜岁期，后会无期！”

我捂着仍旧作痛的脑袋瓜，慢慢地走回御膳房，谁知眼前的一切景物慢慢变得扭曲、变得光怪陆离。

仿佛时间一下子倒流到了数十年之前，我安安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一群奴才鱼贯而入，给我喂冰镇好了的荔枝。奇了，这不是小姐才有的待遇么？我只是一个在宫里混吃等死的太监…不对，那个也是我！那是年幼的我…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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