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 月明星稀之夜，贺茂忠行端坐于书房之内，桌案之前，专注的翻阅着今日新发现的古籍。明黄的烛火将室内烘托出一片暖色, 照映着他俊逸如昔的侧脸。

“父亲，我进来了！”

门外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贺茂忠行静坐不动, 目光仍汇聚在泛黄的书页上, 只简短回了声：“进来吧！”

得到准许，屋外的少年推门而入, 照例恭敬的行礼, 端正的坐好。

贺茂忠行的面色多出几分慈和，他像往常一样随口询问着儿子各项课业和修行的情况。这个儿子十分出色, 幼年时期便可看见鬼神，天赋过人, 贺茂忠行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父亲, 那个棋盘……”贺茂保宪不经意间瞥见房间一角摆放着的棋盘，心底漾起一丝微弱的奇异感觉，不由问出了声。这个棋盘, 好像和他平时在父亲书房里见到的不一样，总觉得它散发的气息有些异常。

“哦？你已经可以察觉到了吗？”惊讶之色在贺茂忠行的脸上一闪即逝，他稍稍偏头，将视线投向了棋盘。一幕幕往事一瞬间浮现于脑中，心底五味杂陈的感受纷乱的涌上心头, 让他不禁微微失神，神情慢慢虚无缥缈起来。

“保宪果然聪慧，为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完全感觉不到……”第一次，他如此不吝惜的直白的给予儿子称赞，令贺茂保宪诧异不已。

而贺茂忠行只是凝视着表面依旧光洁的棋盘，没有发觉自己的失常。

是啊，那个时候的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当那个平日里纯真爱笑的少女抚着棋盘，失神半晌时，当她看着自己震惊的睁大眼眸时，他是那么的不明所以……

那一天，他被她前后两次的失态搞得手忙脚乱，差点不知该如何应对……

想着当时的自己，贺茂忠行的嘴角不由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父亲？”贺茂保宪看着父亲出神的样子，心底难以置信的同时，忍不住出声唤道。

被这一声惊醒，贺茂忠行敛神，淡淡的说：“没什么，只是那个棋盘寄托着一些特别的东西，是一个重要之人托付于为父的。”

也许，与那时相比，这棋盘中已沉淀下了新的情思吧。

“是！”看出父亲不愿详谈，贺茂保宪不再追问。

“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是，父亲您也请早些安歇。”

看着儿子恭敬的退出房外，贺茂忠行低垂下眼眸，一阵沉默。他此刻已无心再读书了。今夜似乎分外的冷……

举步至棋盘边，他抬手拉起竹帘，打开了上方的窗户，希望疏解一下心中郁结。一剪红梅跃入眼帘，那娇艳却清冷的姿态不由让他联想起那个名叫荧的女子，他的师母大人。

叶王之妻，她从一出现，周身就环绕着神秘的迷雾，像个谜一样。听得最多的传言便是狐狸幻化的妖孽之说。其实，只要是和叶王牵扯上关系的，多半都会被人为的添加上几分诡秘的色彩，更何况是她那样举世罕见的奇特女子？

叶王，是他今生最敬佩的恩师，但作为弟子的他却不懂叶王的心。

第一次见到叶王，是在父亲的引荐之下，那次是为了他的元服之礼进行占卜。

清雅高洁，纤尘不染，是叶王留给他最初的印象。但这只是浮于表面的认知，叶王的身上有一种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再次见面，他正处于危难之境，性命岌岌可危。父亲费尽心思的提出请求，却没想叶王十分爽快的允诺了，并将他带回了家中。这一次，他还是不明白叶王的想法。

也正是在那时，他见到传闻中的叶王之妻，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顽皮少女。她在叶王面前的放肆随性让他吃惊，而更令他吃惊的是叶王的纵容。这两个人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步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区域。这里的一切他都不是很明了，但却很是喜欢，喜欢这种清淡如茶，却每日都愉悦轻松的生活，喜欢那个古灵精怪不像已为人妻的女子，喜欢见他崇敬的叶王在她面前展露温柔的一面。

总觉得只有在那种时刻，与妻子相处的时刻，叶王他才是真实的，他身上的气息才不会让人觉得相隔着无穷远的距离。

只是，美好的总是易碎的，就像梦境无法永久保存一样。那个拥有孩童般纯真笑容的女子消失在一个繁星璀璨的冬夜里，这是他昏迷三日醒来后所得知的。

是她救了他，可是，她却消失了……是他的错？

但叶王却他心中这么想时，面色平静的告诉他：“与你无关，她只是选择了这一天离开而已。”

叶王平静无波的表情，毫无起伏的声调，再一次让他迷惑不已。

难道真的不心痛吗？明明是那么珍爱的，不是吗？为什么失去了还可以如此镇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他越发不明白叶王，只能感觉到叶王与他，与其他所有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最终让人再也不能企及有触碰到的一天，那是犹如天地之隔的距离。谁又能去消除它呢？

就算有，那个人也不会是他。

如果是你，也许可以做到吧，师母大人？或许，是只有你能够做到吧？

可是，你早已不在这里了……

叶王娶了新妻，曾经的麻仓家主母却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禁忌。人们不再公开提到她的名字，但可笑的是，关于她的传闻却是有增无减，越发离奇诡秘。

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强大的，奇特的事物，便将之归为妖魔一类，这种做法往往被绝大多数人所选择。

多么卑微，下作！纯洁如她却硬要被诬蔑至此。

那些人不知道，那个作为当事人的少女在听了这样的传闻后，虽然表面上很气愤，对“狐狸”二字也的确是咬牙切齿的痛恨，但其实她并没有将这些渺小愚蠢的言论放在心上。她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对捏造散播这些谣言的人只是渺视，无视。她是不会让这种事情破坏她的好心情的。

在叶王门下学习三年，他获益匪浅，已能独当一面。也正在此时，叶王将他遣散回家，之后便极少见面，纵然碰上也鲜少言语。对此，他仍是不解，只有心底的失落无奈是那般清晰明显。

这样的情况持续几年，他感到叶王完全变了，他越发不明白自己的师父了。

那一天，叶王却突然登门拜访，他惊异之余，内心也抑制不住的激动。而叶王只是要将那个棋盘交到他手上。

“荧要我将这个棋盘交给你，她说让你把它传给将来最得意的弟子。”叶王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

师母大人，你这又是为的哪般？你和师父都是很难懂的人，他始终看不透，那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为什么感觉上去那么悲伤无奈？

叶王带着那只一直跟随侍奉他的猫灵走掉了，那个背影在他眼中不知为何异常的孤单。

那一刻，他差点就不顾一切的出声叫住叶王，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那时的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决定会成为他终生的遗憾。

在叶王来访的三个月后，便传来了大阴阳师麻仓叶王被鬼吞噬内心，由麻仓家倾尽全力诛杀铲除的消息。震惊之余，他不禁潸然落泪。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他也忆起了与叶王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还有那个孤单的背影。那时的叶王是否已经知道自己会遭遇的这一切了呢？知道自己会被族人背叛，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猫灵背叛。

他的感觉告诉他，叶王他那时便已知晓了一切。那么，叶王当时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杀死叶王的是麻仓家和股宗。那只被叶王赋予巫力的猫，他竟然会背叛叶王……

思绪至此，贺茂忠行突然想起小荧曾经抱着股宗，流着泪对那只猫说过的话。

“股宗，不管今后你要做什么选择，多少听听自己心底的声音吧，最重要的是心。”

现在，他才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一点这话中的真意。

可惜，股宗他不懂，从他做出的选择就可以知道了。

越来越多的伤怀，让贺茂忠行心底一泓平静的湖水泛起一圈圈涟漪，最终都汇成他嘴边一声轻轻的叹息。

夜深了，他也该休息了，今晚想起的事让他的心乱了，沉重不堪。

明日还有工作等着他去做，这个状态可不行啊。

记得是安倍府上发出的邀请。那家有位公子很出名，因为他不同寻常的身世——白狐之子。

贺茂忠行也曾于不久之前见过那个叫做晴明的少年，至今仍记忆深刻。那孩子的眼睛特别亮，那双眼睛的深处摇曳着其他人所没有的不可思议的才气，那才气似乎潜藏在他的体内。

那个少年确实让他有些在意……心随意转，贺茂忠行心底生出了一个有些莽撞的念头。随即，他勾起唇角不羁的笑了起来。

哼，白狐之子吗？那又如何？

是吧？师母大人？

“妖怪也好，人也好，其实都是有善恶之分，好坏之别的，但这其间的感情却是可以互通的。”曾经，有个美丽灵犀的少女十分坚定的对他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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