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狱抬头看了一眼这位年仅25岁就已经成为内宫大总管的年轻宦官，内监无须，加之常年在各宫之间行走，免去风吹日晒之苦，遂他比同龄人还要显得更加年轻些。

司狱自诩眼力过人，见他负手立于廊下，身上穿的天青色常服竟是蜀缎织造，廊风飒飒而过，他这一身长衫被吹得赫赫作响，虽身量不高，却有一番别样的气势。

司狱暗暗低头，他进宫次数虽不算多，但自知宫规严明，鲜有的几次觐见，未尝不是束发正冠，穿着最能代表自己身份的官服入宫。而这一路走来，身边的内监都是统一的或青或褐着装，从未见到敢把如此明艳的常服穿身上的人。听闻陛下不喜无根之人，而这位既能常侍左右，又能得此恩宠，想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心中这样想着，竟愈加诚惶诚恐，情不自禁又鞠了一躬。

忠和瞥了他一眼，大概是猜到他变得更加恭敬的原因，转过头，唇边泄了一丝冷气。

司狱稍有察觉，心中一颤，忙告辞道：“那大人，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下……”

忽然之间，好像有一阵腥气从鼻尖飘过，司狱骤然停住，这股熟悉的味道……转身准备寻找气味的源处，却见刚刚还站在自己眼前的忠和似风一般跳下台阶，先阶下侍卫一把接住来人。

不错，就是这个人发出来的。

司狱拎着衣摆快步走下台阶，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忠和膝上躺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士兵，士兵左手攥着一根缰绳，绳子那端拴着一匹与他同样狼狈的棕色骏马，马侧卧在地上，四肢抽搐，竟有奄奄一息之势。

司狱忙上前准备协助忠和将他抬起，却见那人用力将右手抬起，一面赤色三角旗这才显露出来……

“烽……烽火令……”司狱想问什么，颤了颤，没敢开口，冷汗抑制不住的往下流，难道……有人逼宫？

正想着，只见那人撕心裂肺地开了口：“报——陛下！稽越士兵趁夜入侵西境！火烧鹰铁军三十三营！赵元将军被俘！五城郡失守！”

“什么！”即使他已经说得十分简单明确，忠和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素来机敏果断的总管大人难得的将一件事问了两遍，只是可惜那位从容州一路策马传信的士兵已经沉沉昏睡过去，再顾不上理他。

司狱在一旁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拽了一把忠和的衣领，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手劲，竟把坐在地上的忠和拉了起来，司狱来不及为自己惊叹，紧忙催促道：“快……快告诉陛下！”

忠和从地上跌起，踉跄了几步，一抬头脸色竟与地上那人一样如出一辙的惨败，司狱摇头叹了一下，原以为他对文华侯的死看得那般淡漠，是个能经得住事的人，没想到大事来了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害怕，终究是年轻啊，见过的世面太少。

其实让忠和与司狱都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庆安殿的殿门一直大开，由于通信兵最后一声异常的凄厉明亮，这个坏消息已经不需要人经人传递，就到了齐皇的耳朵里。

齐皇一连昏迷多日，此时神志才有些清醒，耳清目明的感觉还没持续多久，就突然迎来了这个晴天霹雳。

这一气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昏迷之际紧紧抓住身边一只衣袖，“传相元楷！快！快！”

好在齐皇身边守着太医院的太医，看到齐皇再次混过去后立即扎针灌药轮番上阵，让齐皇醒来可谓是不遗余力。

在座的太医心中清清楚楚，皇帝本就年轻，国中根基虽稳，但齐皇膝下尚未有子嗣，如今也算是内有外患齐聚，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出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

诚如太医所言，齐皇这场大病的表象乃是急火攻心所致。稽越两位王子疑案的当下，青州府尹一死，齐皇的无上皇权再次受到了敌人的挑衅，这才引发此症。

然面对龙体，太医不敢冒进，只能稳步医治，遂齐皇虽醒了过来，但仍有一口淤血压在心脉，谁料此时前方战报突至，齐皇盛怒之下再受一激，气血翻涌，竟意外地将胸口淤血顶出，再次醒来时不过相隔一个时辰，脸上的气色却明显比刚才好了许多，白里透红的格外精神。

彼时的相元楷才刚刚回到定国侯府。

由于他自认为是将齐皇气倒的罪魁祸首，所以齐皇病倒之后他便一直等在庆安殿的大门前发落。只不过齐皇一直不醒，宣王忙着查办稽越的案子，太后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之人人过庆安殿都对他视而不见，偏偏他又是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几位帝师也不敢轻言定罪，他就这样日晒雨淋的站了许多日，衣服没换，下巴上的胡茬都重新长了出来。靠着相思沅一日两回的进宫慰问，这才勉强肯吃些东西，熬到齐皇醒来的这一天，精神还算不错。

不过齐皇醒来也没有召见他，只是在听闻他在廊下站了数日后派人催促他回府休息，相元楷听忠和说齐皇恢复的不错，这才领旨回府。

本想清洗一下在入宫觐见，没想到圣旨来的那样快，只换了身衣袍便匆匆告别家人火速入宫。

“陛下派大人前来，想来是宫中又发生了大事？”

论品衔，云麾使远不及让相元楷称大人的地步，负责传旨的云麾使也知道这只是相元楷的客气罢了，也未敢托大，一边策马，一边将刚刚在宫中的事讲了一遍。

短短数字，竟听的相元楷心惊肉跳，一边快马加鞭，一在心中想着对策，不多时便入了宫城。

齐皇半倚在宣武阁的长塌上，看着还有些虚弱，面色却冷峻异常。

“罪臣相元楷，参加陛下。”

齐皇抬了抬手，忠和抬了个凳子过来，“坐吧。”

相元楷仍跪在地上，“罪臣不敢。”

齐皇有些不耐：“朕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要朕起来搀你不成？”

相元楷当即起身，拱手道：“罪臣不敢。”

“总是罪臣罪臣，你就这么想让朕论你的罪吗？”齐皇言语间多了几分惆怅。

相元楷本想说“请陛下降罪”，可是在这之前他还想亲去西境戴罪立功，若是齐皇真的在此刻定罪他如何前去容州，这一下竟将这句话堵在了喉咙里。

“朕知道你什么想法，”齐皇像是早已猜透一样，冷言道：“稽越小国，大逆不道，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了别人惹祸上身，一连两个王子被杀，不过是刚巧在大齐境内，竟然强将这件事扣在朕的头上！”

“是臣等无能……”

“眼下这些已经不的，朕自问，对稽越一国也算是以礼相待，他们的使团出了事，朕也是第一时间派人去查，朕何尝不想给他们一个交代？”

“陛下说的是。”

齐皇怒拍榻板，“可他们却执意与朕兵戎相见！还用趁夜偷袭这种下三滥的招式！”

相元楷想说，趁夜偷袭这种下三滥的招式，在备战攻打南楚阳城之时，您曾亲下圣旨，美名其曰：“攻其不备”……不过犹豫了一下，没敢开口。

“朕志在九州，本不欲与稽越有所过节，”齐皇右手手指敲打着左手的手背，喃喃道，“稽越只有一州之大，不过依仗天险，才得久治长安，元楷，依你之见，荡平稽越，要用多少兵力？要用多少时间？”

“荡……荡平？”这是相元楷来时没有考虑到的，冷不防被这么一问，竟没想出该接什么话。

齐皇以为他在思考兵力，便没有多想，顾自道：“稽越火烧鹰铁军三十三营，直接让西境损失了近万兵力，鹰铁军可是驻扎在西境的精锐军，只靠剩余的西境军……恐怕不能支撑多久了……”

“陛下，听闻赵元将军被俘，臣愿带兵前往西境支援西境军，夺回五城郡！”

齐皇看向他，“你欲带兵多少？”

相元楷从袖中拿出备好的地图，呈上前道：“陛下，臣了解过，西境军守军共三万五千余人，除却已经损失的鹰铁军一万人，此时应该还有两万五千余人，稽越兵力多少陛下可知？”

齐皇叹了一声，“朕不知，通信兵力竭而亡，只留下‘五城郡失守，鹰铁军三十三营被烧，赵元被俘’这短短几字，若非他快马加鞭而来，朕恐怕要后日才能知道这个消息。”

相元楷蹙了眉，“稽越来势汹汹，既然敢夺五城郡，想必是手上有些筹码，不能小觑。按照以往的战事推算，稽越举国兵力不过九万人，这次他最多拿出一半兵力。”

齐皇来了精神，“爱卿何以为此？”

“稽越背抵西凉，向来无须布防，南临中州，只需寥寥千人驻守即可，而他的北部，是吐谷浑……”

谈到此处，齐皇吸了一口凉气，显然这个差点将他国土分裂、政权颠覆的草原部落留给他的阴影颇深。

“吐谷浑在四年前受到了镇北铁骑的致命打击，现如今虽说元气大伤，但入主中原之心仍为灭，所以对稽越来说，这也是一个威胁，稽越必须留一半的兵力，防止吐谷浑趁人之危。”相元楷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所以我认为，稽越最多能派五万人。”

“西境军还剩两万五千人，朕赐你兵符，你再从蜀州军中调两万人，够不够？”

蜀州与容州相连，从蜀州调兵确实是最快的途径，相元楷在蜀州界内画了条线，走出了一条最快的行军路线，方点头道：“臣自信，一万足矣，只是……”

齐皇问道：“还有什么不妥？”

“稽越依仗天险，易守难攻，臣可以夺回五城郡，也可以一举将稽越人赶出大齐境内他们十年莫敢来犯，只恐怕想要深入敌后，异常困难……”

“那就加兵！”齐皇掏出早已备好的五州虎符，“各州军队任你调遣，元楷，朕相信你，朕把五州都交托在你手上，你只管上阵杀敌！朕！要你将稽越杀的片甲不留！朕要将稽越汇入大齐的版图！朕要将这场战役送给南楚四州做见面礼！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数百年前九州分裂将在朕的手中统一！”

相元楷被他说的心潮澎湃，却仍守住了底线，他接过蜀州的虎符，退后三步，俯首道：“微臣定当不辱使命，夺回五城郡，一雪前耻！收服稽越，再拓疆域！”

齐皇缓缓站起，上前覆住他的一双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元楷，你是将军，是杀神，是为大齐而生的，是为战场而生的，切记，不可妇人之仁！”

……

“是……”

似乎还觉得不够，齐皇又加了一句：“三十三营的士兵，五城郡的百姓，等着你为他们报仇。”

“是！”

见他眸中滑过一丝狠厉，齐皇这才放心坐下，“朕本想让你好好和家人告别，但是前方将士群龙无首，边防告急，朕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前往西境。”

片刻前妹妹搀扶着祖母在门外相送的身影一闪而过，相元楷惊觉有些鼻酸，心想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是第一次不告而别，便道：“臣即刻出发！”

齐皇举起桌前一杯清茶，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朕提前祝你，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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