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沐绵再度睁开双眼时，身上依旧穿着打了几层补丁的花袄。此刻正躺倒在一片乳白色玉石铺成的地面上。玉石倒映出她的样子，皮肤白皙剔透吹弹可破，曾经因元神残缺而无神的一双大眼此刻炯炯有神，嘴角含笑面若桃花。

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好看了，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她的神识一片清明，从未接学过的东西一股脑就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她变漂亮，也变聪明了，她现在是一个仙。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七彩云海，远处是高耸入云的朱红色大门。那便是天庭的大门吧？于是她朝着朱红色大门方向走去。

初次到达天庭门口的回忆，即便是现在想起，依然让人觉得羞耻不已。彼时她之所以会被天兵天将拦下，恐怕是因为没有哪位仙子会穿着打满补丁的花袄，光着脚丫徒步走到天庭来吧，于是她很自然的被拦在了门外。

“……”沐绵看着面前交叉在一起的长戟沉默了。

沐绵懵懵懂懂做了十多年人尚且还没做明白，做仙也是头一回，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只能与看守大门的天兵天将大眼瞪小眼。

此时来往于天庭的神仙并不多，大多选择了视而不见。正当沐绵沮丧之时，身后传来询问声，转身一看，是位慈眉善目老仙者，胡子又白又长，白色的眉毛垂到眼尾，正看着她。

“新来的小仙？”老仙者问。

沐绵点点头：“嗯。”

“怎么成的仙？”老者又问。

沐绵羞涩地说：“我误食了帝流浆凝结的晶魄，于是就飞升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局促不安的盯着自己的光脚丫。

老仙者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笑着说道：“可不是谁都能有运气得到帝流浆的晶魄。成仙可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这般紧张。”

“没有！成仙很好！以前我看东西总觉得蒙着一层纱看不明白，成仙之后才知道这世间万物原来这般精彩，而我只见到冰山一角。”说着，沐绵脸上露出兴奋的光彩随即又一暗，“但我不知道成仙应该做些什么。”

老仙者笑道：“那你可有想做的事？”

“嗯！”沐绵用力点头，“我想再回村里看一眼。”她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或许早就物是人非。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吗？”老仙者问。

“要去！”沐绵坚定的点点头，她想最后回一次家，最后再看一眼村里的大家。

“还记得家在哪里吗？想着那个地方就能到了，不过他们看不见你，你的肉身羽化了。”老仙者说着递给她一片火红的枫叶，“之后到灵山来找老夫，这片叶子会带你过来。”说完，信步走向天庭门口。

“谢谢您！”沐绵说。

“拜见灵宝天尊。”她听见天兵天将这么称呼老仙者。

沐绵应着老仙者的指点，在脑中慢慢勾勒出村庄的模样，家家户户的位置，自己家中的摆设，阿爹阿娘弟弟妹妹的样子。只觉身子突然一轻，再睁眼就已经回到了家中的小菜园内。

她兴冲冲地跑回屋里，却发现阿爹此时正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嘴里呢喃着什么。

“都怪我，怪我回来晚了，怪我啊……棉丫头怎么就一去不回了呢……”阿爹脸色苍白双眼浮肿。

“他爹，都过去五年了，自棉丫头去了，你这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若她在天有灵该有多伤心……”阿娘劝着劝着也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爹娘，阿姐的尸骨都没找到，说不定阿姐还活着呢！我不信阿姐已经死了！”弟弟已经从原来整天围着他转的小屁孩长成了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子汉，说这话时眼神中带着倔强。

“对！我也不信！所以阿爹你要好好养病等阿姐回来才行……”妹妹也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此时眼眶红红的咬着嘴唇忍住泪水。

阿爹疲倦的闭上眼：“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快要去见你们阿姐了。”说着便晕了过去。

“阿爹！”

“她爹！”

“棉丫头，棉丫头……”阿爹意识不清的抬起手叫唤，身边的阿娘和弟弟妹妹顿时泣不成声。

沐绵蹲在床边握着阿爹的手，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到：“阿爹，棉儿回来看你们了。我不怪你阿爹，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养病，你和阿娘还有弟弟妹妹一定都要好好的。”一颗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低落到了握紧的手上。

“棉丫头……”阿爹紧闭的双眼眼角划过泪水。

“阿爹，我要走了，做你和阿娘的女儿我真的很开心。”沐绵站起身，流着眼泪笑着说道。

“棉丫头别走……”阿爹喃喃道，“阿爹想你……”慢慢睁开了双眼，眼里终于有了生气。

床边阿娘和弟弟妹妹见状抹去眼泪，露出了惊讶和喜悦的神情。沐绵站在他们面前，静静看着他们，随后轻轻抱住他们，从家中走了出去。

“阿娘，我感觉阿姐刚才回来了…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男孩子的声音沙哑，原本倔强的脸上又多了一行泪痕。

沐绵来到了家里为自己设的衣冠冢，被打理的很干净，墓碑前放着一枝橙红色的木棉花，花枝下摆着一条泛黄棉帕，不知放在这儿多久了，此时已经皱在一起，却依稀还能看见上面绣着的嫩黄色小鸡仔，那是她和玩伴之间曾经约定的生辰礼物。

沐绵得到了答案。

谢谢，她说。

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不再留恋的向前走去。

灵山离沐棉所生活的山村很近。山顶上，沐绵站在一座没有名字的道观门口，探头往里看去。

红色的枫叶带她来到门口后便消失不见，而此刻，

“心愿了了？”老仙者的声音响起，沐绵看了看周围却没有人。

“嗯！”沐绵用力点头，粲然一笑。

“傻站在门口做什么，进到后院来吧。”

不知何时红色的枫叶又飘到了她跟前。沐绵跟着叶子进入道观，左拐右拐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处院落，老仙者和一个身穿靛青长袍的年轻人此刻正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的枫树下，那年轻人一头淡紫色长发随意的束于身后，被风吹起飘散在空中。

“御书啊，以后这就是你师妹，年纪轻轻别老崩着张脸，别吓着你师妹。”老仙者对着年轻人说。

年轻人应了声好，转头朝她看去，神色清冷嘴角却微微扬起，对她说：“师妹。”

沐绵一时被这面容晃了眼，翩翩公子面如冠玉便是用来说这样的人吧。

彼时，她没看明白师兄眼神中的冷淡，只看见了他脸上那抹淡淡的笑。她也还未曾明白当时自己心中那份憧憬究竟是什么感情，最后一步步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

她可是九重天上灵宝天尊的徒弟啊，最后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回忆继续如同走马灯般不停播放，沐绵却不愿继续看，之后的每一个回忆都带着太多她对师兄的一厢情愿，苦涩之余也真的挺丢人。

还记得师父初次带她进入天庭时，其他仙人的反应表情至今仍历历在目，沐绵才明白能当灵宝天尊的弟子是一件多么厉害和值得骄傲的事情。而她和师兄是师父这么久以来唯一收过的两个徒弟。那些曾经凡人飞升的仙人更是对她艳羡不已，越是如此，便越是对她的成仙的缘由不屑一顾。

天庭里免不了多了些议论纷纷，师父根本不关心这些，甚至还反过来宽慰她。师父说，做人做仙都要豁达，不违背天道不违背本心足矣，何须管其他人怎么想。而对于生来就是仙的师兄而言，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凡心，也没什么七情六欲，对这些流言蜚语根本毫不关心。所以，她在意的两个人都不以为意，她便不以为意。

沐绵很喜欢师兄，因为师兄生的好看，所以沐绵喜欢缠着他问东问西，师兄虽然每次都态度淡淡的，却从没有过一次不耐烦，所以她便更喜欢他了。

“师兄，我来，我来！”这是她经常会对师兄说的话。

灵山的后院地方虽然不大，打扫起来却也不轻松。对于打扫后院这件事，师父不许他们使用法术，而在她看来师兄那样的人是不该做这样的粗活的，所以她经常会二话不说一把抢过师兄手中的扫帚，替他打扫，却忘了想，在师父未收她为徒之前，这后院不也是师兄打扫的。

“师兄，后山的桃树结果了，这是我摘的！给你！”她每年夏天都会摘最丰沛多汁的桃子给师兄和师父，后来多了个灵泉仙子，这一摘便摘了几百年。师兄从不会拒绝她，却似乎也不太热衷于桃子，每一年都是她塞进师兄怀里的，每一次师兄都会对她说一句谢谢，然后她就能开心很久。有多开心？至今回想起来都能觉得开心的开心吧。

做神仙的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过了五百年，她从未想过自己对师兄的感情是男女之情，因为师兄一直都在她身边，她便觉得足够了。直到有一天她在王母的蟠桃园内，看见师兄亲手接过了霞光仙子递给他的仙桃，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刺疼。

“灵泉……你说师兄是不是嫌弃后山的桃子不够甜？”沐棉坐在灵泉池畔，趴在玉石桌上神色落寞。

“王母的蟠桃是灵山的桃子能比的？那可是仙桃啊，最快也得3000年才能结一次果的仙桃！你师兄不收才是个傻子吧！不过霞光现在还真是大手笔！王母的蟠桃可都是稀品，也不知道你师兄那颗是几千年结的果。”灵泉仙子感叹道，顺手拍了拍沐棉的脑袋，“你这脑子啊，是不是进水了。”不客气的说。

沐棉闻言晃了晃脑袋，说：“没听见有水声啊。”

“……”灵泉仙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但又看不得看沐棉无精打采的样子。

不由回忆起初次见到沐棉时的情景，她也是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一个人来到灵泉池边，双手抓着池畔对着一汪池水说，天庭真是个冰冷的地方。确实，天庭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冰冷。

没有仙愿意搭理沐棉，哪怕是是现在，大部分的仙人也对她敬而远之。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如果不是误食了帝流浆的晶魄，以她的资质根本成不了仙，即便成了仙也是个沾染了太多凡尘之气的仙，恐怕和她多接触对仙道修行会有阻碍，其实不过都是些借口罢了。

她是灵泉里生出的仙子平时负责掌管灵泉，若不是沐棉每次一来天庭都会到这灵泉池旁说个老半天吐露心事，灵泉仙子恐怕也不会和她成为挚友，因为其他仙根本不会知道她其实是一个有趣善良天真并没有什么凡尘之气的仙，心思比他们任何仙都要纯净。

“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你师兄？”灵泉仙子问。

“喜欢？当然喜欢啦，师兄对我很好！他是除了师父和你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你们我都喜欢！”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沐棉的脸上恢复了些许光彩。

“……”灵泉仙子很怀疑沐棉是否真的曾在凡间生活了十几年，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个世间还有一种喜欢叫做男女之情？于是又问：“如果是我和你师父亲手收了霞光仙子的蟠桃，你会不会难过？”

“自然不会，你和师父每一年都是亲手收下我的桃子啊。”沐棉理所当然的说。

这榆木脑袋到底能不能开窍了？灵泉仙子叹了口气又说：“这么说吧，我和你师父，与霞光仙子牵着手出现在你面前，你觉得如何？”

皱着眉头努力想了想，沐棉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会想着你们是不是病了。”

“那如果你师兄和霞光仙子牵着手出现在你面前呢？”灵泉仙子又问。

“不行！只是想到，心里就很难受。”沐棉很快便回答道。

“这不就结了，你喜欢你师兄，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灵泉仙子说。

“男女之情？神仙不是不许谈情说爱？”沐棉傻乎乎的问。

“那不然东海三太子是石头变的？”灵泉仙子觉得自己脑仁疼，“难不成你以为这些个小神仙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你以前不是挺聪明的，一点就透。”

“可我师兄就是石头变得啊……”沐棉不服气的嘟囔。

“……”灵泉仙子无言以对，“神仙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也能成婚生子。只不过比你们凡人淡上许多罢了。”

“我也是仙！不要你们凡人你们凡人的说……”沐棉抗议。

“你能不能好好抓重点啊！”灵泉仙子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沐棉眨巴眨巴眼，委屈的点点头：“哦……”

明白了自己对师兄的喜欢是什么之后，沐棉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快溢出来了。

“师兄，我喜欢你！”

枫叶树下，师兄正在给树上的灵鸟喂食，沐棉欢快的飞奔着从天庭赶回灵山，等不及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师兄。

听见她的声音，师兄回过头，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带着困惑：“师妹怎么了？”

“师兄，我喜欢你！”沐棉重复道。

“……”师兄面无表情的看向她，冷淡的说：“师妹，我与你，只是师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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