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和萧羌上船回大越的日子是三月初九，之前赵亭已派人去通知大越那边。船上都是长昭的人马，名义和事实上都是护送，但是监视的意味却也不少。

话说，这要是长昭中途忽然觉得不划算，掉转船头向回走怎么办啊？

海棠忧心忡忡，萧羌却全不在意。

他坐在榻上，一双春风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轻拍了几下掌，海棠一愣的时候，悄无声息之间，数道身影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出现在两人面前，奉给萧羌一些东西，他们看都不看海棠一眼，就如同来时一般诡秘地消失了。

萧羌顺着头上玉冠垂下的丝带微笑道：“朕说过，只要有人找到朕，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海棠立刻就……悟了，怪不得他总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不过稍微转了点念头，可以把暗桩谍报布置到敌国核心之中，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陛下您挺行的啊……

前线情报，各方状况、消息，源源不断地流向萧羌。

三月初七，萧逐已破黄庭。

三月初八，白玉京围攻雍城，沉国回救，中途为白玉京伏击，沉国水军败退。

三月初九，大越与白玉京江卫再度接战，双方各有胜负，各自后退。

三月初十，塑月与长昭密使暗访白玉京和沉国，带去萧羌国书，两边停战。

三月十二，从大越的方向有快船下来，带队的是萧逐的星卫之首天枢，天枢一看确实安全无误地迎到了萧羌，就奉行日、月、星三卫一致的风格，消失不见了。大越这边的全部事务就交给了带队的副将。

萧羌本意是就这样跟着大越的船队走了就算了，赵亭却坚持现在还在长昭境内，至少要护送到他们离开长昭才可以离开。

萧羌很清楚赵亭在某些方面异常固执，他也没说什么，依旧和赵亭待在长昭的船上，只不过将船上的人换了一半，换成大越的侍卫而已。

这一下折腾完，已到了傍晚时分，海棠吃完晚饭，信步走到了甲板上，看远处苍茫水天一色，隐约有群山的影子缓缓从两岸倒退而去。

触目所及，城廓全无。

吃饭的时候她听赵亭说，明天中午时分他们就会离开长昭国境，进入沉国国境。现在船是逆风而行，一旦离开了长昭，就要一瞬不停地航行上四五天，才到得了大越的国境，所以早上他们要在长昭最后一个港口补充给养。

海棠不自觉地拍了拍手下的栏杆，心里叹息：这一切总算要结束了。

很可能，这也是她未来的生命中，最后一次远行河上，眺望夕阳。

之后，她就要回到后宫，当她的婕妤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滑过一丝惆怅，她拢了拢鬓边飞乱的头发，略微发了一会儿愣，直到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转过头去，她看到花竹意正蹲在船尾鼓捣什么，他很开心地朝她招手，让她过去看。

八成是又种出什么了，海棠袖子一挽，走过去，看到花竹意握着一根木头，上面潮湿发霉的那一面长了四五个白白嫩嫩的蘑菇。

“你看，笑儿，长蘑菇了！”

“……这船上挺潮的。”海棠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确认可以食用之后，严肃地下了结论。

“我今天下去搬箱子的时候发现的。”花竹意左右扒拉扒拉蘑菇，摇摇头说，“可惜不够多，不然明天就能多盘菜了。”

她盯着花竹意伸过来的手，上面有好大一道擦伤：“你受伤了，不包扎吗？”

“哎呀，经常的事情，天天干活的人哪里有那么娇贵，这样的小伤就去包扎的？”花竹意笑着说了一句，把长了蘑菇的木头朝旁边一丢，大字形地摊在了甲板上，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凝视向已经渐渐有了星子的天边。

海棠忽然觉得像他这样躺在甲板上的姿势一定非常舒服，她叹口气，扯住裙摆，坐在了他身边，戳戳他，问：“你是阿忽雪公主的表弟啊，也得要每天干活？”她是真的很好奇。这就是所谓的国情不同吗？

“长昭没有吃闲饭的人，我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官，谁也没义务白养着我对不对？我自然要工作了。”他看了眼身旁睁大眼睛看他的海棠，咧嘴笑了起来，“别看我，在长昭，谁都一样，阿忽雪公主在没有执掌朝政之前，每天也要去挤羊奶的。”

他忽然伸开双手，朝着海棠晃了晃，海棠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掌上全是老茧，粗糙非常。接着，他把双手扬向天空，仿佛要拥抱空中的星星一般：“笑儿，你中毒了对不对？”

“啊，你也知道？”她歪歪头。

“元帅告诉我的。”花竹意侧头，朝她咧嘴一笑，“元帅非常明确地跟我说，希望我尽可能地利用这个事实给德熙陛下填堵。”

“……”这群男人到底都几岁了……海棠心里真是有……万般滋味。

“能解吗？”

“不知道，不过看起来似乎很麻烦。”海棠把下巴搁在手心上，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着急？”

“着急有用吗？”她坦然回看，“人嘛，在这世界上总有他能做得到的事情，也一定就有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在自己专精的地方相信自己，在其他人专精的地方选一个靠谱的人相信就得了。我说，你也不会要求专相千里马的伯乐跑得和千里马一样快吧？”

“……”花竹意看了她片刻，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他忽然一击掌，道，“说得对！”

海棠笑了起来，继续说：“所以啦，着急也没用，那干吗要着急呢？”

花竹意点头，忽然看向她：“笑儿，这样你就会满意吗？”

海棠心里一动，她没说话，花竹意的手伸展向星空：“笑儿，你觉得这样的日子好不好？你可以放羊、牧马，可以和大家一起围着火堆跳舞、喝奶茶，谁家的姑娘结婚了，就去闹，喝酒、吃烤肉，最后睡倒在这样的星光下，不好吗？”

花竹意转头看她，忽然坐起来，黑色而没有扎束的长发垂下肩膀，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笔直地看向海棠，说：“这样的日子不想过了也无所谓，天下这样大，我们可以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我们可以去沧录山脉跑马，也可以坐着船顺着云林江漂下去，能阻止我们的，只有自己。只要你想，我们用一辈子走遍这天下也没关系。”说完，他顿了一下，温和地看着海棠，清秀的脸上有一种孩子样的天真，“这样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在后宫那种地方相互倾轧，和别人去争夺一个男人，被人憎恨，然后又去憎恨别人呢？笑儿，你不适合那样的生活，你其实可以有别的人生。真的，我是说真的，笑儿，即便不嫁给我也无所谓，但是你想想，现在这样的生活，你真的想要吗？”

我可以回答一开始我就入错行了吗……海棠心里想着，却回答不出来。

看着青年笔直凝视她的眼神，她忽然苦笑，然后转过头去。

天知道，跟在萧羌面前狗咬骨头一般，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胡搅蛮缠式求婚相比，此刻以非常认真的眼神凝视她的花竹意，其实才更难应付。

因为，那是太过于认真和单纯的眼神。

“晚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说出这话，海棠自己却茫然了。

晚了，晚了什么？是自己现在被下毒发现得太晚，还是和花竹意相遇太晚？还是说她先喜欢上了萧羌，所以花竹意晚了？

她和萧羌之间，应了一句话——不敢细思量。

表面上云淡风轻、风平浪静，仔细一想，底下已是血淋淋一片。

只要一想到回去顺京之后的事，她心里就乱成一团，堵得厉害，就仿佛一个人站在并不深的冰水里，虽不至危及生命，可放眼四望，却发现没有一处可前进的方向。

花竹意定定地看着她，看得海棠几乎慌乱起来。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夺路而逃的时候，从船头的方向传来了侍卫的声音：“杜贵人，陛下找您。”

救星啊！海棠飞快地答了一句“我先过去”，起身就要走，哪承想她慌里慌张地一脚踩到自己的裙子，还被花竹意扶了一把。她仓促道谢，却被那个坐在地上，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握住了手腕。

清秀但是平淡无奇的脸孔上，一双特别灵动漂亮的淡灰色眼睛笔直地凝视着她，花竹意抓住她手腕，一字一句地说道：“笑儿，自由这种东西，你需要，而且，你值得。”

说完，他松了手，海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落荒而逃。

她走后，花竹意摇摇头，身子向后砰地一倒，又摊成大字形，仰望着一轮明月渐上中天。

“老实说，杜笑儿和十九公子站在一起，可比和你站在一起相称多了。”当花竹意劝诱海棠的时候，赵亭和萧羌也从船舱里出来透气，看到两个人一坐一卧的样子，赵亭的评价如上。

萧羌站在他轮椅背后，只向那边看了一眼，嘴角勾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并不说话。

赵亭要说话，却咳嗽得弯起腰来，萧羌赶紧为他顺背，他咳了一会儿，抖索着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把里面漆黑的药丸倒了一把在掌心，仰头全吃了下去，手指顺着胸口，从裘皮里露出来的一线颈项苍白得跟纸一样。

过了半晌，他才微喘着开口：“老实说，即便有‘少司命’，也不能保证她到底能活多久。”说完这句，他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萧羌，后者却只是回了他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笑儿知道她身上的毒的事情，她不怪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萧羌微笑中的一丝极古怪的酸涩，自然没有逃过赵亭的眼去，他冷笑。

“萧羌，自作孽，不可活。”

这是赵亭第二次说这句话，大越的皇帝愣了一下，却又立刻笑起来：“朕一生作孽不止这一样，即便死了之后有人要算账，笑儿这点事情大概还排不上。”

“……你早晚要下地狱的。”

听到这句话，萧羌乐不可支，他负手而立，雪白广袖在夜色里飘动，衬着头上玉冠缓带，真个清雅如谪仙，仿佛随时都会飞升而去。然后，这样的一个男人，用非常温柔的语调轻轻说道：“我以为，我早已身在无间。”

有那么一瞬，就连赵亭也说不出话来。

萧羌若无其事地轻笑一声，吩咐侍从去唤海棠，过了片刻，他就看到海棠提起裙子向这边跑来，中途她还笨手笨脚地和一个侍从撞成一团。海棠身弱体轻，被侍从撞翻，侍从又是扶她起来又是请罪，忙活了好一会儿。

真是笨手笨脚呢，萧羌的唇边不禁泛出了一点宠溺微笑。

等她到了近前，他伸手把她虚虚揽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发，低低说了一句：“要小心些。”

海棠点点头，赵亭礼貌地向她一颔首，转动轮椅，向船尾而去。

萧羌体贴地站在风口，替她挡去了夜风，问道：“这几天在船上闷坏了吧？回去就好了。”

海棠点头，头发有一点垂下来，样子乖巧极了。萧羌心情越发地好，他微微弯身，让自己和她平视，额头抵着额头：“笑儿，告诉朕，你原谅朕了，好吗？”

她上次已经表示过了好不好啊陛下？海棠无奈地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但是俗话说，皇上最大，皇上表示你得说，那你就得说，是不是？于是海棠顺水推舟，道：“我和陛下有什么好不好原谅的……”

“笑儿，朕想听你说！亲口说！”

海棠在心里又翻了一个利落的白眼，特别平板地说：“我原谅您，没事的，您看这么说行吗？不行我再说，保证您满意。”

听了她这么说，萧羌轻轻把她推开一点，在推的这个过程中，男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手势微动，想稍微拉回一点，可最后却还是把她轻轻推开。

人体分离所带来的寒冷骤然侵入了她的身体，海棠打了个哆嗦，不明所以地看着萧羌，心里低骂了一声：这是怎么了，你是抽哪门子风，把我摔江里，你去捞啊？

萧羌用一种很古怪的神情看她，看了半晌，语气和神态都恢复了正常：“……天色不早了，卿下去休息吧。”

海棠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有点怪怪的，她看了看他，悻悻地离开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萧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自作孽……不可活啊……”

揣着一肚子不明白，海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进门的一刹那，脸上的一切欢喜表情都消失了，海棠锁好门，关好窗户，点起蜡烛，确定了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后，她极度小心地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薄薄的字条，对着烛光，把纸条上的字又重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上面是一笔极其娟秀的楷书，只有这样几个字：“后日杜卿待我。”署名只有一个字：冰。

这是她和那个侍卫撞到一起的时候，那个侍卫偷偷塞到她手里的，当时那一番慌乱全是装出来的，只是那个侍卫为了让她看到字条上的字迹。

她所认识的，名字里带一个冰字的人，只有沉冰。

沉冰约她后天见面。

老实说，她非常好奇沉冰和杜笑儿之间的关系。

就这些日子而来的遭遇而言，海棠觉得自己还真挺“了不起”的，虽然不够资格和妲己那种级别的妖孽比，但是努力努力，冯小怜这样的祸水还是有指望的——不是说脸，单指祸害程度。

杜笑儿有太多的谜，而沉冰就是解开这些谜的最明显的线索之一。

苏荷对她说过，沉冰能杀她一次，就会杀他第二次。

当然，苏荷的话最好打个折扣听，但是七夕的那次相遇，让海棠明确地认识到，沉冰对她确实抱有杀意，苏荷这次对她说的，她倒是信了几分。

那么杜笑儿到底对沉冰做了什么，才让这少年亲王如此“念念不忘”？

始乱终弃？那仇也不应该这么大啊。

海棠在榻上坐下来，摊开自己面前的小册子，按照自己的习惯，提起笔来写写画画。

她写了“杜笑儿”三个字，又在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林海棠。谨慎起见，她想了想，还是没写沉冰的名字。

她最后写了史飘零的名字。

这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虽然她帮了她很多次，但是海棠并没有从史飘零身上感觉到善意。

史飘零帮她……就像是迫不得已似的。

那么，她到底是为什么帮她？不可能是为了林海棠，那就只可能是为了杜笑儿。

海棠放下笔拍拍手，好了，写了这么多，想了一个时辰，其实她啥都没想出来……

海棠把字条放到烛火上烧掉，烛火摇曳，映得她白皙的面孔明明灭灭。

她想要尽可能地知道杜笑儿身体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所以她后天还是会去见沉冰的，就是注意别被他弄死。

她打开舷窗，深吸一口气，正要把纸灰扬去，她忽然愣住。

她的窗外，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脸上覆着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身上是一色淡青长衫，那正是只在前来迎接萧羌的时候出现过一次，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星卫之首天枢。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窗外？

看着那张在夜色里极具恐怖效果的平板面具，海棠心里陡然生起一股寒意。

虽然看不到天枢的五官，但是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对方正以非常冰冷的眼神凝视着她。

刚才窗户确实没开，天枢不可能知道那张字条，不对，说不定自己收字条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海棠心里一冷，提起勇气，正要说话，只看到眼前青影一闪，天枢已经消失不见。

从打开窗户到天枢消失，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对方没有一个动作，也没有说一个字，但是，海棠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被警告了。

天枢在非常明确地警告她，不要去赴后天的约会。

哼，我还非去不可了！越是困难越要去！

海棠在心里掀翻了桌，又把窗户用力关牢，上床！睡觉！

海棠负气地钻进被里，刚准备睡，耳边忽然传来“吱扭”一声。

非常细，但是她听到了。

有人轻轻推开她的门。

海棠一下坐起来，往门口的方向看去，她看到来者身上一袭宽松袍子，外面披着外衣，仪容清雅，正是萧羌。

萧羌这人吧，自律得很，现在养着伤，天天早睡早起，现在三更半夜的，怎么跑过来了？

海棠微微在榻上侧了侧身，让自己的姿势更便于活动一些，却在男人靠近自己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丝诡秘的不对劲。

不对……这不是萧羌！味道不对！

海棠浑身一紧，她刚要跳起来，男人便俯身，整个人笼罩了下来。他的衣襟里散发出暧昧的暖香。暗香疏影之中，那张清俊脸孔忽然就染上了一丝戾气，他开口，声音冰冷：“杜笑儿，你最好老实点。”

——这是沉冰的声音。

他不是约了自己后天见面吗？！海棠大惊，他怎么会扮成萧羌的样子，在夜里潜进来？！

她脑筋一转，随即明白，那张字条就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的，无论她是不是要见沉冰，她都会把注意力放在后天，然后沉冰就趁她松懈的时候潜进来，打她个措手不及。

沉冰漆黑的头发落在了海棠周围，如同冰冷的水草，海棠愣了一下，当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放声大叫的时候，沉冰一根指头从她颈间拂过，抵在她嘴唇上，海棠只觉得脖子上一麻，不仅一声呼喊立刻卡在嗓子眼里，再说不出来，就连身子都再也动弹不得了。

那张与萧羌一样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冰冷微笑：“杜笑儿，你不是一直想和我走吗？那我就带你走。”

说完，他站起身来，堂而皇之地抱起海棠，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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