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这一倒，房间里便如炸了锅。

萧羌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一群人拥过来，把萧氏皇族一行三人护得严严实实，飞送回宅，桌上食物也通通封存了。

萧羌抱了海棠一路，他让少女躺在自己膝上，轻轻摸着她的面孔，把她一头乱发一点一点拢齐，一声一声，低而轻缓地唤她的名字。

马车内只有车顶上一盏点在鬼工球里的蜡烛，白衣帝王一张面孔在暗淡的烛光中忽明忽暗，更显苍白，几乎毫无血色。

他只一声一声地唤着：“笑儿，笑儿，醒醒，别睡。”

到了宅邸，随驾的御医早已准备好，一拨人检查食物，给萧家父子看脉，生怕是有人投毒，一拨人去看海棠。

萧羌一直坐在海棠身边，给海棠看诊的御医被看得芒刺在背，加倍仔细，但是偏偏查不出任何问题，御医跪在萧羌面前汇报的时候，流了满背冷汗。

帝王眉间深深一蹙，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海棠看了半晌，才挥手让御医退下，命人把送来的加急奏折拿到这边来，他要亲自看护海棠。

这话一出，门口的御医又出了一身汗，只能讪讪退出，恭恭敬敬地把门关上。

然而就在门关上的瞬间，萧羌脸上所有不舍、难过悉数就像变戏法一样全都不见了。

萧羌脸上毫无表情，他慢慢俯身看向海棠，手指轻轻在她颊边一扫，过了片刻，脸上倏忽显出一抹温柔微笑。他坐直身体，无所谓地拢拢袖子，援笔濡墨，坐在一旁开始批改送来的文书。

御医当然什么都查不出来，因为，这是“荷带衣”最后一次发作。

荷带之毒，醉生梦死。

这味奇毒，中毒之后无迹可寻，无药可解。

他什么都知道。

她之前发作了几次他都清楚，她这次发作就要死了，他也清楚。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这正是他要的。一种毫无痛苦的死，是他对杜笑儿最大的仁慈。

她不死，他怎么放心。

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她死后给她一个妃位，选一个好听的谥号，追封她的父亲爵位，将她风风光光葬入皇陵。

不过，她要是泉下有知，大概也不会高兴和杀她的凶手葬在同一处陵园吧？

萧羌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他批完奏章，又将一沓奏折理了理，才转身看向海棠。

她就像睡着了一样，还有呼吸，但是已经越来越弱，仿佛风中游丝，随时会断开。

萧羌坐在榻边，仔仔细细地看她。

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他发现，他这个妃子，其实有一张十分清秀的容颜。

她比他记忆中刚入宫的时候长高了一点，脸小小的，合眼的时候像个孩子——不对，她这个年纪，本来就是个半大的孩子。

如果不是一个孩子，怎么会在掖庭那夜对他说那样的话。

思绪随着面前蜡烛的跳动忽然就飘远了。萧羌想到了那个在掖庭的晚上，那个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的少女用清澈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对他说，见死不救她做不到，做人总要对得起良心。

在他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说。

太后告诉他：“你是皇帝，你不是普通人，你做任何事都要对得起你的帝位。”

现实告诉他：这世界上，最不需要的就是良心。

然后他的妃子们总在用一双含露眼幽幽而无声地说：“陛下，你可曾对得起我们？”

为什么就在那时候，偏偏是杜笑儿，这个被他下毒，随时都会死去的少女对他说，做人总要对得起良心。

实在是……

萧羌轻轻摇头，想不出形容词。他想，他从一开始就是很欣赏这个女孩子的。

杜笑儿是他生命中遇到的唯一一个非常明确地对他手中的权力毫无兴趣的女子。

如果不是她知道和看到了太多不该知道和看到的东西，他大概会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就像是对待沉寒一样，纵容娇溺地看她成长。

这样一个让他欣赏的生命要断绝在他手中，他确实觉得遗憾，所以才要补偿她——比如带她来永州，希望让她可以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晋封她的品级。

不，萧羌笑了起来，他没这么好心。

晋封她就是为了让杜笑儿成为宫廷斗争中的焦点，再借助她的死平衡后宫势力。

那么，当她被诬陷的那晚，他为什么会去看她？他现在又为什么带她来永州呢？

萧羌摇头，不去思索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被他所杀，因他而死，他就有这个义务，凝视她的死亡。

就在萧羌觉得榻上少女已经咽下了最后一丝气息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微妙的异动。他一愣，俯身看去，就看到海棠气息不稳地慢慢睁开眼睛——她醒过来了！

萧羌整个人呆住了，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海棠迷迷糊糊地看他两眼，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在他脸上摸了两把，又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几句，“咚”的一声倒了回去。她趴了一会儿才彻底清醒，一下就蹦了起来。

等等，说好的毒性发作而死呢？

海棠跌入了一个梦里。

这是她入宫之后第二个梦。

她破水而出。

赤着脚，散着发，青色的水珠从发梢滚落，滴在虚空里，凝成一条路。

那条路是暖的，她慢慢走去，脚下有云雾升腾，然后，她看到了一座山。

那座山漆黑嶙峋，像是什么上古巨兽的骸骨。

山顶是一段突出的山壁断崖，那截如断桥一样的悬崖下是一座雪白的倒悬的塔。

她抬头望去，正对她的便是塔尖，她离那塔那么远，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塔顶的雕刻，那座塔通体雪白莹润，宛若冰霜凝成。

她不知怎的，只觉得心底柔软酸楚。

那么寂寞又孤高的一座塔，她想离它近些，却怎么也走不近，它那么远，远到走上无数个日夜也无法到达，可它又那么近，近到仿佛触手可及。

但是她知道，自己要过去，要到那个塔里去。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崩碎，海棠并不害怕，她一心一意地向前走着，只要一息尚存，她便要向那个塔走去。

她便这么走着，无休无止。

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快彻底碎裂了，却有一道柔软的青光从胸口无声绽放而出，将她包裹，碎裂悄然停止，她也在青光彻底包裹自己的瞬间恍然醒来。

醒过来之后她发现自己正趴在床上，身边是正弯腰看她的萧羌——这个情况有点诡异啊……

对了，刚才自己没醒利索的时候，似乎摸了摸他的脸？

萧羌的脸又滑又嫩，这快三十的男人保养得真好啊。不对，我在想什么啊？海棠胡思乱想着。

如果是没昏迷、没糊涂的海棠，此刻定然会保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皮笑肉不笑地把这件事敷衍过去。但她才刚醒过来，反应自然就慢了那么半拍，想起来自己刚才干了啥，脑子还来不及转，身体就惊恐地向另外一边翻去。

悲剧的是，她睡的不是自己房间靠着墙的床，而是榻，于是，她从另外一边栽了下去……

萧羌没想到她刚一醒过来就会挣扎得如此用力，他愣了一下才恢复了一贯的温柔浅笑。他绕到另外一边，将她扶起来，带着笑的声音和他身上的一股熏香气息，立刻让海棠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笑儿，你跑什么？”

摔下去的时候海棠就知道错了，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之前是昏倒了，她放松身体，任凭萧羌将她搀坐在榻上。她用长袖掩住嘴，假装低低咳嗽了几声，虚弱地抬起眼帘看向萧羌，又弱弱垂下，满面不胜之态，道：“陛下，臣妾不甚舒服，御前失仪，还望恕罪。”

萧羌看了她片刻，她微微垂头，发色如墨，半侧的脸庞在暖黄的烛光下竟是雪白的颜色，没有一点温度。他开口，声音从她耳畔滑过，带了微笑的意味：“朕倒是觉得，朕实在让笑儿躲避不及啊。”

海棠立刻就出了一身汗，她干笑两声道：“陛下，臣妾……真的不甚舒服。”

如果说刚才她不舒服，萧羌还信，现在她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叫他心里只想笑。

他慢慢俯身下去，漆黑的眼睛里带了几分近似于宠溺的神色：“说实话，笑儿，朕觉得，在朕所有妃子里，只有你一直躲着朕。”

谁说的，还有如花呢！海棠在心里悲愤高呼，随着男人的温度越靠越近，海棠脑子也越转越快。

就在这时，萧羌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滑过她的嘴唇，男性优雅而温热的气息从她颊边掠过。

脸颊上的热让海棠呆住了，她瞪大眼睛的样子似乎让萧羌很愉快，紧接着，她的嘴唇被分开，男人的舌尖掠过她的牙齿和口腔——然后海棠本能地一把推开萧羌！

萧羌猝不及防，撞到一旁书案，只听一声巨响，烛台倒地，房间内陡然漆黑，海棠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着伏在榻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她咽了口口水。

他不会……死了吧？

房间里立刻安静，空气里慢慢生起了一股血腥味，片刻，海棠终于听到了男人平稳绵长的呼吸声。萧羌慢慢起身，摘下发冠，黑发披散而下，他转头看向海棠，额边隐约有一道鲜红的痕迹。

似乎……自己刚才那一推……太用力了，让他撞伤了？海棠没骨气地缩了缩。

萧羌抹了一下额角，看着手指上的殷红。

屋子里没有了灯，只有月光，男人的脸渗出一种极其微妙的白来：“……朕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血了。”他温柔细语，伸手擒住她下颌，手指的力道缓慢加重。

萧羌在生气。

海棠的直觉这么告诉她，从她的角度看去，男人的笑容几乎可以用诡异来形容。也许是月光的缘故，额头上散了几丝纤细黑发的男人，眼瞳深处泛着雾一般的淡色。

“笑儿，你可知伤君之罪，要如何定刑？”这句话说完，海棠以为面前这男人下一瞬间就会变脸唤进卫士把自己拖出去，可萧羌却笑了起来，他用染血的指头拂过她的嘴唇，漆黑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然后，温润的触感和着鲜血的铁锈味造访了她的味觉，因为长时间执笔写字而有一层薄茧的指头轻抚她的嘴唇，男人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轻笑：“笑儿，你吻朕一下，朕就原谅你，如何？”

看着面前倏忽放大的俊美面孔，海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保命。

“……那陛下……可以闭上眼睛吗？”她很少女地小声问。

萧羌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

属于少女的纤细指头探入了男人漆黑的发里，手指间冰冷无温，海棠几乎以为自己触摸到了云林江底满把冰冷的水草。

少女的嘴唇碰到他的嘴唇，便立刻离开，如蜻蜓点水。

欲离开的手腕被抓住，睁开眼的男人摩挲着手里细嫩的肌肤，微笑着说：“笑儿，女孩子啊，如果真那么讨厌一个男人的话，记住，不要去反抗他，才是让他远离你的好方法。”

大越帝国的皇帝像个宠爱妹妹的兄长一样，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松手，说：“去休息吧，你毕竟身体不舒服。”

海棠如蒙大赦，立刻连滚带爬地滚了出去，偏偏她在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男人靠在榻上，手托着下颌，正在看她，满把漆黑乌发衬着额头上的一丝红艳，让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

啊，好纠结……虽然自己被吻了还吻了他，但是到底还是自己害他受伤的。

这就好比领着工钱啥都没干，还把发你工钱的人打了满头包一样吧……

于是乎海棠姑娘默默转过身，站到他面前：“……需要我帮您包扎吗？”

萧羌怔了一下，看着面前脸上写满不情愿的女孩子，便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挥手，道：“不不，真的不用，卿去休息吧……咳咳。”

到底哪里好笑？

海棠翻白眼，转身去外面寻来药箱，放在他面前，转身离开，在她关门的瞬间，萧羌大笑出声。

海棠带着一肚子委屈郁闷地向楼上走去，在走廊尽头碰到了萧远，萧远向她行礼后递上了一方小小的盒子，里面是一个非常精致的用芦苇编成的小草鞋，草鞋有大拇指指节大小，却连绣花等纹路都有，萧远道：“这是儿臣在路上买的，觉得母妃可能会喜欢。还有一个要送给沉母妃，请杜母妃和儿臣一起上去好吗？”

海棠点头，把玩着这东西慢慢走了上去，两人在沉寒门前站定，海棠刚要敲门，门忽然被从里面推开，一道人影急掠而出！

海棠厉喝一声：“谁！”

与此同时，萧远眼疾手快地把海棠朝墙角一推，自己闪身到了门边，侍卫应声而至，几个人护住萧远和海棠，一部分去追破门而出的那人，一部分冲进去，拖了沉寒就出来。

海棠一把扑了过去把沉寒抱到怀里，把她带到自己房间，上下一顿拍打之后，确定沉寒没事，才想起来要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寒面色苍白，浑身在微微地颤抖。

可怜的孩子，看被吓的。“怎么了？”海棠递给她一杯热水，沉寒接过，手一抖，几乎洒了自己一身。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勉强笑了一下，嘴唇微微颤抖。

萧远也进来，他屈膝半蹲在沉寒身边，仰头望着她，却没说话，沉寒察觉到是萧远到了自己身边，又勉强笑了一下。

小少年漂亮的眉毛皱了皱，他低声道：“母妃，现在没事了。”

萧远的安抚似乎起了作用，沉寒点点头，稍微放松地靠在海棠怀里，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过了片刻，有人停在门口，萧羌的声音响了起来：“寒儿？”

海棠脱不得身，应了一声，少年立刻恭敬肃立，沉寒听到萧羌进来了，又向海棠那边缩了缩。萧羌顿了顿，走上前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几声，转头去问侍卫，侍卫禀报，说来人轻功极好，虽然已伤了他，却还是让他逃了。

侍卫也不敢说来者是刺客还是贼子，萧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转头问沉寒，沉寒说她早早睡下，忽然惊醒，觉得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她刚要叫，海棠就敲门，把那人惊走了。

萧羌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环视一周，就说今天晚上，他们四个都睡在这儿。

侍从用屏风把房间隔好，沉寒和海棠睡在里间，因为萧远在，两人都和衣而睡，萧羌坐在外间榻旁，拿了一卷书，给萧远讲诗。

帝王清润的声音，慢慢传到床帐里，海棠听得迷迷糊糊，忽然就听到萧羌念《善哉行》，念到“仙人王乔，奉药一丸”时，她忽然想起来，之前萧逐给她的清毒药这阵子都忘了吃，也许今天一下晕过去就和忘记吃药有关？

药不能停，不能放弃治疗。她这么想着，勉强打起精神，从堆在枕边的外衣袋里哆哆嗦嗦地摸出玉瓶，倒出一粒药来塞到嘴里。

皇家的药就是好用，一颗塞下去，海棠觉得脑袋里的淤塞之感立刻轻了好多，她几乎都有点神清气爽起来。

萧羌正好向这边瞥了一眼，从帷幕缝隙间看到她吃药，就问了一句：“笑儿，你在吃什么？”

海棠想了想，这药是萧逐堂堂皇皇送过来的，也没啥不能对人说的，便伸出一颗头，向萧羌摇了摇玉瓶：“平王殿下给的药。”

萧羌伸手接过，倒出来一颗闻了闻，眉毛轻轻舒展开，唇边带的笑软腻温柔，他还给海棠，笑道：“你小心收好。”

海棠不明所以地睡下，刚躺下，沉寒就靠了过来，像只小奶猫一样缩在她怀里。

她还在颤抖。

是吓得太狠了……还是……另有隐情？

海棠不自觉地想到了这个人，但她随即甩甩头，算了，别人的事情还是不要胡乱猜测比较好，她自己的事情才比较烦好不好啊……

海棠叹气，她这算不算遇人不淑？本来以为小小一个永州司马的孤女应该身份单纯，结果却和一大堆人牵扯不清。

想也知道，如果杜笑儿真的普普通通，怎么会惹上史飘零，还有沉冰那个异国亲王？

还有，她那些诡异的梦。

她梦里水底燃烧的火，倒悬的白塔，静止的时间，以及，那个金黄色的十方星。

她不知这些是真是假，也不知有什么寓意，或者，那就是单纯的梦？是关于杜笑儿的，还是关于林海棠的？她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杜笑儿的身上必然有着什么秘密。

算了，都这样了，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到底有什么她也不知道，自然也做不了防范，她只知道目前大概无论哪方都没有立刻杀了她的意思就好。

想着想着，倦意渐渐掩了上来，她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她并不知道，沉寒一夜未寐，而帷幕外的白衣帝王，则对她们投以了饶有深意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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