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这次的发作可比半个月前的那次严重多了。

御医赶来，在她颈上扎了数针才让她睡下，这一把脉，御医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说上次只是神思匮乏，被惊吓所致，这次可就严重了，尺寸关三脉全都虚而且滑，竟然隐隐有疯癫前兆。

御医立刻报告沉寒。沉寒平日里是整个后宫最好说话的妃子，比偶尔拗脾气犯了的海棠还好说话，但是这次沉寒一听说海棠有要发疯的前兆，一拍桌子，沉声喝道：“疯癫？怎么回事！”

海棠的脉象极古怪，御医也没有遇到过，他也说不出来为何人在片刻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快疯了。御医被问得语塞，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臣、臣愚见……是不是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沉寒一听，本来就埋怨御医无能的她，现在越发生气，她冷笑一声：“这里是离宫，旁边有军营镇守，天子朝陵，在前去祭祀列祖列宗的途中，哪里来不干净的东西？你们不肯承认自己无能，居然还要推脱！”

御医说完就后悔了，被沉寒唬得立刻跪倒在地。

沉寒心情烦躁得厉害，没空和他计较，只让御医赶紧把脉案呈递到宫里。

于淑妃接到消息之后不敢怠慢，立刻告知萧羌。

萧羌知道的时候，正在偏殿和长昭的使节核对百工名单，何善掂量了一下事情轻重缓急，亲自去给萧羌递了消息。萧羌扫了一眼，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四下轻扫，看到在座的花竹意，对方回了个灿烂的笑容，他微微颔首，示意何善在外面等着。

会议本就到了尾声，看何善来找他，大家都有眼色，都知道八成有什么重要的事，不一会儿，就全都告退出去了。

萧羌留下花竹意，两个人继续核对详细数目，其间，他冷不防问了一句：“十九公子，你今天去了离宫？”花竹意点头称是，萧羌也点头，就像自己什么也没说过一样。

接过花竹意递过来的单子，他看了一下，发现花竹意赫然把熟练铁匠减少到了原来的一半，他颇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这名长昭的贵族青年：“卿确定？”

“哦哦，臣确定。”

减少铁匠对于萧羌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情。长昭并不产铁，铁器要靠买卖交换，自然也就没有多少铁匠，这也可以从某个方面抑制长昭的军备扩张。和长昭达成和约之后，萧羌已经预备在这个地方被狮子大开口了，但是没想到却接到了主动削减的单子。

他挑眉，希望花竹意给一个答复，花竹意只咧嘴一笑：“哎呀，陛下，有些话不需要说得这么明白对不对？熟练的铁匠来得过多，很难说里面有没有大越的细作——这简直是一定的。让他们掌握长昭的兵器铸造，这太危险了吧？我们宁肯慢一点也好。”说到这里，坐在椅子里的花竹意欠了欠身，好笑似的看着萧羌，“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而是我们长昭使团的意思。”

萧羌只深深看他一眼，并不说话，过了片刻，花竹意无法可想，摊手道：“好吧好吧，我说实话。”他看看四下无人，很神秘地蹿到萧羌面前，低声说道，“陛下，长昭现在并不需要如此强盛的武备。”

这句话说出来，萧羌猛地抬头，桃花眼里闪过一道精光。花竹意却低下头去，极其恭敬地对他行礼。萧羌只能看到长昭贵族青年的发顶，听到他慢慢地说：“武备是柄双刃剑，它一方面可以威慑诸国，保护一国平安，另一方面会让帝王穷兵黩武。臣不愿看到这种局面。”说完这几句，他平静抬头，一张清秀平凡的脸上带出一种奇妙的矜贵之气，“这是臣的一点浅见。”

萧羌一直看着他，听到这句，他忽然无声一笑，提笔批复花竹意递过来的单子，然后和蔼微笑：“那等下次朕和十九公子都有空了，朕再好好听听公子的高见了。”

这句话意味深长，花竹意装作只听出了最粗浅的那一层意思，然后，他行礼告退。

等他走了，萧羌放下笔，外面站着的何善立刻上前，请示怎么办，萧羌这回接过单子仔细看过，转头吩咐何善，说晚上还有政务要处理，没空去探望杜笑儿，命侍奉自己的御医再去诊疗。

何善从来就不明白萧羌和海棠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他总觉得皇帝对这个新封的昭仪淡淡的，但是某些地方却又透出一点不一样的味道，偏偏在人们猜测这个女子是不是对他来说很特殊的时候，萧羌又表现得分外凉薄。

他搞不懂，搞不懂。

只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杜笑儿对于皇帝而言，终究，是特别的吧。

何善退了出去，萧羌把今天的奏折批阅完毕已是入夜时分，他也没叫宫女，就自己一个人向史飘零所居住的宫殿去了。

等他到了，正好宫门下钥落锁，早有眼尖的宫人进去通报，他刚到了殿门口，就看到那个清雅美丽，有若三秋素菊的女子对他盈盈下拜。

他从来怜香惜玉，自然是扶将起来，两人爱怜缠绵挽进内宫。

他的气息擦过她纤细的颈项，那美丽女子一双眼秋水含波，软软绵绵地隐在微颤睫毛之下，然后他笑得万分温柔缱绻，他低低对她说：“史美人，今夜可否替朕去看看杜昭仪？”

这句话出口，史飘零抬头，眼眸里精光一闪，他握住她手腕的指头陡然也用力几分：“……朕……担心她。”

她用几乎不可察觉的眼光向四下一扫，立刻巧笑嫣然。团扇并来遮面，她一个眼波丢了过去，娇声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得到萧羌不来的消息，沉寒有些失望地叹气。她本来以为萧羌会来的。她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如果萧羌来了，海棠应该能好一些。

御医在外面低声交换意见，宫女内侍忙碌着，沉寒坐在海棠榻边，方才锐气一退，她整个人就这么窝在榻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海棠冰凉的面颊。她微微弯下单薄的身体，犹如一只被主人抛弃的猫儿。

她什么都看不到，她的世界一片黑暗，面前躺着的是她喜欢的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脸色苍白，不知道她是不是挣扎着想要什么。

无限悲凉慢慢从心底渗了出来，干涸的哭泣意味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不自觉地抚摸向自己早已看不到东西的眼睛，长睫颤动拂过纤细的指尖，却没有一点潮湿。

对了，她险些忘了，伴随着当年宫廷中的那场毒杀，她的双眼已经连哭泣的权力都没有了。

她就默默坐着，更大更深重浓郁的黑暗笼罩过来，浸透了她原本的无光世界。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听到床榻上传来了极其微弱的一声低吟，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海棠的手，声颤气微地唤了一声“姐姐”，然后就被海棠用歇斯底里的力道掐住了肩膀。

在“林海棠”身影消失的时候，海棠的意识就开始处于一种非常奇妙的分割状态。

被御医放倒时，她的意识其实还是清楚的，只是身体不能动弹而已。

终于折腾到了床上之后，她神思安稳了很多，等意识和身体彻底结合，已经入夜了。

她终于再次取回了身体的主控权。

海棠没有急着起身，只是睁着眼，看着坐在她床边垂着头，仿佛随时会哭出来的沉寒。

沉国的公主看起来那样单薄，身后一枝精致的蜜蜡跳着一簇红里透出薄紫的火焰，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显得四周黑暗重重。铺天盖地袭来的黑暗，越发衬出沉寒的娇弱无力。

这哪里是自己陪她，保护她，分明是在给她惹麻烦啊……

海棠苦笑，要伸出手去安慰她，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腕上一凉，她一抬头，“林海棠”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也正慢慢抬起，死气沉沉地看向了她。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尖叫了，但是声音却被闷在胸腔，一点都发不出来！

已经不能说是恐惧，而是无法形容的焦躁狂热袭击向她整个身体，她双手用力掐上沉寒的肩头，要对她说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沉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毫无预兆地被海棠扣紧了肩膀，即便看不到海棠现在的表情，光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乖戾也足够让天性敏感的沉寒害怕了。

“姐姐！杜姐姐！”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沉寒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门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有人涌了进来。

不对……这样很奇怪。

海棠在掐住沉寒肩膀的时候，心里某个角落滋生起了微弱的警告。

不对，这不是她，她从来没有这样疑神疑鬼过。

她现在怎么是这样一副疯女人的架势？不过就是幻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不对，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要冷静。

海棠的思维非常诡异的划分为了两个部分，理智的部分微弱地反抗着，告诫自己要冷静，但是另外一部分却是无法控制的焦躁，让她抓住沉寒不断地摇晃！

沉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小小挣扎，反反复复地说：“姐姐，好疼，你怎么了……姐姐……”

有宫女试图拉开她，但是海棠力气大得惊人，宫女又不敢真的用力，根本就拉不开！

一片混乱中，御医奔了进来，几个男人和力气大的宫女把海棠从沉寒身上强行剥了下来，几根银针扎上去，又强灌了一大碗汤药，海棠总算安静下来，她兀自圆睁着眼睛，倒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倒着气。

夏日衣衫单薄，海棠抓着沉寒的力气又大，沉寒肩上已渗出血迹来，她身边宫女不安地唤了一声，沉寒却浑然不觉，用一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怔怔地看向海棠，片刻，御医才擦着汗躬身回禀：“娘娘，昭仪娘娘状态很不妙，怕是……”他犹豫了一下，实在想不到更委婉的词，他的身子又佝偻得深了一点，用极低的声音说，“……疯癫之症。”

沉寒仿佛没听到一样，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海棠，没有一点反应。

看她不说话，御医也不敢催她，只好吩咐宫女务必日夜看护海棠，又说了几句话，转身退出。宫人不敢多待，也全退到了外间。

只有海棠和沉寒两人的内间，沉寒依旧怔怔地坐着，仿佛要这样直到世界终结。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她浑身一惊，低声喝道：“谁！”

然后，她听到了史飘零淡淡的声音：“我。”

沉寒略微知道这中间的事情，听出来是史飘零，她只“哦”了一声，没有离开的意思。

史飘零被萧羌拜托潜了进来，一路上没被任何人发现，没想到居然被一个瞎子察觉到了行踪，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沉寒，却也没说什么，只一把抓住海棠脉门，一触之下，她皱起了眉毛。

史飘零本身懂毒，在医学上也有涉猎，兼之本身是星卫之首，是整个东陆也屈指可数的高手。她这一搭，只觉得海棠内息混乱不堪，当下立刻催动一股醇和内力沿着脉门缓缓而行，在海棠体内行功一周之后，史飘零转身问沉寒事发详情。

萧羌在宫里已经和她说了详细的过程，但是沉寒毕竟是当事人之一，说得更详尽，史飘零仔细听过，嘴唇里冷冷吐出两个字：“被害。”

沉寒心里也有这个念头，哪里有人前一阵子还好好的，转眼就要疯？

但是这两个字从史飘零嘴里说出来，却是别样惊心动魄。

史飘零略一思索，眼波一转，望向远处皇宫的位置，忽然就笑了起来。她妩媚娇艳，偏偏眸子里透出一点冷，悠悠地说：“陛下也好，沉冰也好，总之他们和他们身后的人，大抵都和这次的事情脱不了干系。是说……那两位，还真是对手底下的人管教不力啊。”

说完，她拍拍沉寒的肩膀，翩然而去。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海棠这次整整折腾了半个月还有余。

前面三四天，海棠时昏时睡，高烧不退，到了六月二十的时候，史飘零从宫里又来了一趟，去海棠的房间拿了“少司命”，说这几天也正好是该服药的时候了，立刻给她服下。

“少司命”不愧是续命灵药，当天晚上，海棠就悠悠地清醒了过来。

沉寒埋怨说有这等灵药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史飘零没说话，只在心里冷哼，“少司命”是用来克制“荷带衣”的，早服几天就少几天的命！

这等事她自然不会多说，对沉寒的质问一笑而过。

海棠这次醒过来，恢复了神志，只是身体虚弱又嗜睡，一天里倒是有大半在睡觉。

对沉寒而言，海棠濒临疯狂的那次真的吓到她了，只要海棠还有神志，她就谢天谢地了。

然后这个时候，离宫里悄悄传开了流言，说杜昭仪八成是被魇镇了。

这话可当不得儿戏，自然有懂事的宫女内侍听到苗头就赶紧让说的人闭嘴，又不敢跟沉寒说。

沉寒照顾海棠就花去了全部心力，毕竟她年纪也还小，统御下人的本事还没学全，她隐隐约听到，却也没细想，就这样，这消息就缓慢而确凿地越传越广……

终于在某一天，这消息流传到了宫里。

转眼就到了七月初，各宫之间都在准备着七夕的事情。沉寒不在宫里，后宫位份最尊的就是于淑妃，这天她带了一干妃子向太后请安，出来的时候，大家三三两两各自和要好的几个嫔妃一起回去，于淑妃现在位份最尊，平常待人也宽厚温和，便有几个嫔妃打了招呼，和她一路走去。

七月天已是热得下了火，就算是凉轿妃子们也嫌气闷，反倒是沿着宫殿廊下走去，还凉快一些。一干妃子慢慢地走着，其中一人拿团扇掩了半张芙蓉面，轻声道：“淑妃姐姐，你可知道一件新鲜事？”

“怎么？”淑妃不甚在意地问道，那妃子靠近，语气里带了几分近乎兴奋的味道，她压低声音，“姐姐可知道，离宫里那位……”她吊人胃口似的顿了顿，“现在已是半疯了呢。”

于淑妃看她一眼，柳眉轻皱，低声责备：“杜昭仪这些日子本来就经常生病，你怎可乱说话？”

她平素待人极其温柔，这妃子也不怕，反而轻轻笑了起来，道：“什么病着，她分明就是疯了，而且是莫名地就疯了，我们几个姐妹都说，是不是被魇住了啊……”

“……妹妹！”于淑妃略提高了声调打断了对方的话，几乎是严厉地看向说话的妃子。

自古宫廷之内最忌讳的就是巫蛊魇镇这样的说法，对方也恍然察觉到自己失言，看着也快到了于淑妃的殿门口，她匆匆说了几句，就跑走了。

于淑妃望着跑走的背影略看了片刻，回了宫里，女官出来迎她，大概也听到了刚才外边的话。女官一边搀着她朝里走，一边低笑道：“现在谁都以为杜昭仪是被魇镇了，看起来下的东西还真保险，谁都没察觉出来呢。”

于淑妃拍拍她的手背，轻轻一笑：“别这么说，魇镇魇镇，既然所有人都以为是魇镇了……那总要真的有魇镇的东西出来了，才让人满意。”

女官脑中灵光一闪、

于淑妃到了屋内，净了手，就要去神前拈香，走到神堂门口，看女官还在思索，她失笑道：“你啊你啊，真是笨脑子。”她轻飘飘一笑，“既然这么多人都说了是魇镇，不真的出来个人魇镇一下……岂不无聊？”

女官被这一点，立刻明白，她趋前几步，低声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魇镇这事，那些个东西仪式，我们这些在宫里的女人不懂也不会弄，只有内廷有法子，对吧？”

女官点头，淑妃一笑：“那你说，这宫廷上下最恨杜昭仪，又有能力在内廷里下魇镇的……是谁？”

女官恍然大悟：“……方婕妤。”

听到了“婕妤”这个称呼，于淑妃满意地点点头，眼神一转，看向神堂里涌出的薄薄烟气。

方婕妤是这后宫里唯一诞育下皇子的人，同时她又是太后的侄女，主掌后宫这些年，根基扎实。即便她现在被贬为婕妤，依然是自己在宫里的第一劲敌，至于杜笑儿……她唇边的笑容越发柔媚，指尖却掐入了掌心。

所以，都请，去死吧。

想到这里，她一抬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掩口，回眸一笑：“对了，听说……最近长昭来的那位姓花的使臣经常出入离宫，去见杜昭仪？然后皇贵妃调动了离宫那边的宫人值宿？”

女官听了立刻明白，她躬身道：“明白了……”

知道她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于淑妃轻轻一笑，入了神堂，仰头看向神坛上一尊袅娜女神，女神宝相庄严无限慈悲。

七夕的前一天，从宫里来了宫人，提前送了七夕该有的赏赐来给海棠和沉寒。

海棠那份除了昭仪的身份该有的赏赐以外，萧羌还特意多送了一只盒子来，女官也不说里面是什么，只是抿嘴一笑，说太后也特别有东西赐下，是数匹别国进贡的极其珍贵的却火纱，还有一方玉枕。

见海棠好奇，女官笑道，娘娘别急，今日还有一个特别的礼物，也不说是什么，便退了下去。

等所有人退下，海棠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萧羌送来的盒子，里面是极其精巧的两枚玉坠，一枚是琴，一枚是瑟，被一个同心结挽在了一起。她好奇地拨了两下，指节大小的坠子，居然宫商俱全，声音也颇为清越。

海棠拨弄了片刻，嘴角慢慢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琴瑟同心……这是七夕之日，萧羌传来的心意。

他这段时日没来，并不是他不担心，也不是关心，他已将所有的思念全倾注在这精巧玉坠之内。

心底那一线阴霾渐渐散了，海棠闭上眼，将玉坠凑在唇边轻轻一吻，然后小心收好。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进来，甜腻腻唤了一声“杜姐姐”，便扑过来，挂好。

海棠愣了一下，立刻转头，面前一张粉嫩脸孔，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正是她入宫之后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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