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些食物很快就被逃灾的百姓吃完了，人们开始惶恐不安，知府们在这个时候却选择了紧闭城门，不再容纳流民，流民经过数十几天的步行和饥饿，早已经饿得没有气力，绝望地在城郊外大骂。再后来，连骂的气力都省下了，将全部的气力用来寻找东西吃。

有的流民沿着原路返回，敲开了曾经容纳流民的都城的门。但开了门，才知道，这些都城也都已经受到干旱的肆虐，颗粒无收，粮仓全空。整座都城皆是行尸走肉。人们吃遍了树根和观音土，万般无奈下，人们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人。

人们注意到了最先消失的人。但锅上许久未闻见的肉香，足以燃尽百姓的人性。在活着和道德人伦前，人总是选择了活着，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同流。王岩在破庙里扑腾蚂蚱，试图烤蚂蚱来吃时，闻见了破庙内的肉香，从破庙的窗口看见了屋内的男人。

屋内的男人狼吞虎咽地嚼着一个小手臂，听到屋外的响动抬头向王岩看过来。王岩反应过来，放开自己抓的仅有的一个蚂蚱头也不回地疯狂奔跑，跑得鞋子掉了，双脚鲜血淋漓也不觉得疼。王岩只感到了恐惧，最深最冷的恐惧。

那个时候王岩和男人对视时看到了男人眼睛。

那不再是有着人性闪光的人眼睛了。

那是一双泛着红的，饿狼的眼睛。

王岩讲到这里，咕咚一声猛闷了一大口酒。秦戮却听得酒醒，不知道是夜的凉意还是冷汗，爬上了秦戮的后背。

王岩继续絮絮地念叨：“我那个时候只觉得害怕。多可怕啊！人在上天的力量之前，渺小卑弱，为了自保，不得不同类相食，人伦道德早就被饥饿磨灭了，剩下的只有禽兽本性。”

王岩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家的屋檐，扶着窗沿正在喘息，却听到了屋里母亲的哭声。

一向疼爱王岩的母亲哭着对王岩的父亲说：“都是要吃掉的，与其卖给别人家交换来吃，还不如、还不如我们自家自己先……”

王岩没有再出声，他捂紧了嘴，颤抖着向后门挪去。

才到后门，王岩的手就被抓住，想到刚才听到的屋内的话王岩条件反射地想大喊大哭，姐姐温暖的手先一步捂住了王岩的嘴将王岩拉进了怀里。眼泪不断地落在了王岩的后颈，先是一片滚烫，而后变成了温凉。姐姐紧紧抱住王岩，头埋在王岩的颈窝里不断地颤抖。两人无声地抱紧彼此抽泣。

许久姐姐才抬起头来，说：“王岩，逃走吧。”王岩抽泣着摇了摇头：“姐姐，一起走！”一起走！走去哪里呢？还有哪里可逃呢？姐姐早就知道这一点，王岩还太过年幼，根本不了解真正的旱灾究竟是什么含义。

“听话岩岩，姐姐是大人了，姐姐不能走了，可是岩岩还是小孩子，岩岩想逃，姐姐帮你，帮你逃出去……”

姐姐面对着年幼王岩无法说清人们互相交换孩子来食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安慰哄骗王岩道：“等，等过了这一阵啊，等朝廷开仓放粮了，你就有救了，看到了那条大路吗？那里通着京城的大路，你先去那里等开仓放粮。

“等……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满满地装上一袋粮食等姐姐，等到你拿到粮食了，姐姐也马上就来了，好不好？”姐姐说到这里，猛地推开了王岩，指着那条路对王岩说：“王岩，来和姐姐比赛吧？沿着那条大路一直跑下去，不能停，停了就输了。和姐姐来比一比吧！”

王岩不明所以，往日和姐姐比赛，姐姐可是一直都赢过他的呀！这个时候比赛，有什么意思呢？但因为是最爱的姐姐说的话，王岩不疑有它。两人沿着那条路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跑得远了，将要跑出城都时，王岩却听到了后面的叫骂声。后面几个男人叫骂着追了上来：“小娘蹄子，还他姥姥的有力气逃跑了！你们可是卖给了我当粮食抵押的！给我追！”王岩恐惧地想回头看，姐姐却一声大吼：“跑！岩岩！不要回头！跑！”

王岩只能没命地疯狂跑着，姐姐的声音被耳畔的风声拉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待王岩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时候，王岩才喘着粗息停了下来。

饥饿让他感到头晕眼花，他仰面倒在了大路上，眼看着一片月亮飘飘悠悠升了起来，惨白月光照在这条荒凉的路上，照在王岩的身上，照得王岩一阵冷，一阵热，眼前一时一片白色的月亮，一时又是一簇灿烂的金花绽放。

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王岩看着那一小片月亮觉得自己看见了姐姐的脸，又想起了姐姐仍然有回音的大吼：“跑！岩岩！跑！”

跑！岩岩！

跑！

王岩撑起膝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那一小片月亮无声地看着幼童小小的一团影子，在荒凉的大路上被拉成如同刀锋划过的痕迹一样的形状，又细又长。

王岩后来怎么也回忆不起那段日子。对他而言，那段日子里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断地跑，不断地跑，即使没力气了，也要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别说了，”秦戮听得不忍心，匆匆握住了王岩的手想阻止他继续说。

“后来我终于倒在了路上，就在我奄奄一息被野狗啃食的时候，我遇到了我那时正在经商的义父。他将我带到了京城，将我抚养长大，供我读书，嘱咐我好好考取功名……”王岩只是别过头，看着夜幕中那团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像我那时倒在路上看到的月亮啊，只是我现在再也看不见姐姐的脸了。

“我后来试着去找姐姐，我不敢想姐姐的下场，也不甘心。

“说好的等我到了之后她马上就来的，结果她又骗了我。她以前哄着我骗了我那么多次，直到最后也在骗我，这一骗，就是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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