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数不清跟着她入界了多少次。www.menghuanxs.com

他追着她一起去过烈酒胡风的塞北，看那驼马扬蹄黄沙踏尘；他追着她一起去过雾笼水月的江南，看那烟柳巷陌梁燕衔泥；他还追着她一起去过霜雪不化的白山，看那一人驭草牛羊成群；他还追着她一起去过终年青绿的山林，看那鱼羹稻饭诗酒作茶……

他们两个人一起去过诸多地处，而他总是能寻到她。

在月色如水的良夜，在拾柴而归的清晨，在日上三竿的午时。

有些时候他会对玉眠说自己叫容隐，有些时候他又会换着说自己叫庄恂，然而无论怎么说玉眠自然还是认不得他。但他总归可以认出玉眠来，不是因为近似的名姓，不是因为相识的容貌，亦不是因为熟稔的举止。

大抵只是因为那句……他心知肚明且藏隐不露的承诺。

树蔚幽宫见，门前清水过。

万山宫流入凡间，一主一仆就在这山深水尽之地住了下来。

容隐一如所料地被天道剔除了仙骨剥去了仙位，经过多时的深思熟虑，他想着还是要给快雪另寻个当职的去处为好。如理帝君的庭梧宫、太上老君的青囊室，甚至是魔界右使的妄荼川都被纳入到了可供选择的范畴里。

“尊上的剑法我还并未学完。”

快雪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生怕动作慢上一点就要被逐出宫门：“况且快雪还等着玉眠上仙……不，玉眠帝座再回到万山宫的那一日。”

倘若在以前，快雪定然是不敢这么和自家主子说话的。

这个以前差不多指的是玉眠上仙未迈足万山宫的以前，以前到……天界还没有下那场大雪。

由此，快雪便继续留在了万山宫。

“尊上，今日又要出门？”快雪手上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扫桌案上的浮灰。

天上的时日过得快无所觉，到了地下反而顿知日长似岁。

不得不提的是，凡间小物确实值得一用。自从有了这个掸子，他闲来无事就东扫扫西擦擦，倒也更加习惯了自家主子常年不在宫中的冷清。

容隐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把多年来不见莺居的鸟窝搬到窗台边晒太阳。像之前的许多回一样，他没有透露与出行有关的分毫详情，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凡间之大他又该如何前往。

春和景明，旅燕回巢。www.wxzhihua.com

窗外的树枝丫杈间时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

不复熟悉的柳莺的啼叫。

因为属于他的那只柳莺，依旧在外面嬉戏，无愿归家。

容隐走到院中，抬手拂去桃树树干上落着的淡粉花瓣。

一年可以很短，一日可以很长，他心甘情愿去等，他甘之若饴去寻。

多年前种下的桃树已经长得格外高大，在天界的时候灵水灵土养着只见开花不见结果。不曾想换到凡间后结的果子反倒肉眼可见一年要比一年多上不少。

快雪目送自家主子匆促离去，低下头来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魔帝进入轮回对三界的制衡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佳事。天界用不着整天提心吊胆地忧心魔界是否一言不合就揭竿起战。而人界则由于魔帝的降临迎来了一众魔界士将明里暗里投来的持续注目，但凡何处生起了点小事端便会被突然出现的热心“百姓”给就地化解。

日益壮大的魔界上下对于玉眠要入轮回的决定没有任何歧见，不过谁让他们不知道自家帝座会出现在什么方位，只得出此下策企图或多或少能给到凡间的魔帝行个方便。

烟波浩渺的碧绿江水拍打着青苔泛波的沿岸。

男女老少热火朝天地站着、蹲着、坐着在有高有低的石板阶上，买鱼的卖鱼的、乘船的划船的络绎不绝，一道亭亭玉立的身影在其中甚是惹眼。既因围绕在她周边的人最多，又因她跟前的鱼篓里自始至终都空空如也。

这一次，玉眠转世成了江边的渔女。

容隐双手抱臂倚靠着江岸的杨柳，傲雪凌霜的眼眸眨也不眨地尽盯着远处人的一颦一笑，无人探晓的眼底流露出克制难耐的轻浅眷念。

“今儿个玉姑娘又把捞上来的鱼给放了啊？”

“哎，你说这好端端的鱼儿都已经入了你的网，那就把它们都拿去卖了呗。”

“去去去，你们当玉姑娘和你们这些瞎捕鱼的干的是同一活计吗？”

玉眠弯腰蹲在和水面仅有一步之隔的青石阶，挽裤腿卷衣袖地和乡亲邻里们谈天说笑，一边用木盆从江中舀水，一边笑意盈盈地将洗净的空鱼篓扔回渔舟之上：“嗯，是不太一样。我只能算半个打渔的。”

大家伙儿听到玉眠的回应，哄笑着乐开了花。

容隐站在柳树下也跟着扬起了唇角。他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在相同的年岁寻到玉眠，从牙牙学语的孩提幼时至垂垂老矣的闭目华发，恍然间再看到这副与魔界原身别无二致的面容让他不由得一阵心猿意马。

“那……另外半个是去了哪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大人们的腿缝中钻出头来，小手扒拉开遮挡住自己视线的衣衫裙摆，满是疑惑地朝玉眠发问。

玉眠故作苦恼地锁起眉头，把小女孩抱进怀里揉了揉她的小脸，颇感为难地说道：“被我划船的时候不小心落在江里了。”

容隐没有错过玉眠眼中一晃而过的笑意。

“还能去把它给捡回来吗？”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环上玉眠的脖子，将圆溜溜的脑袋埋在玉眠耳边闷声开口。

“当然可以，没准哪一天大姐姐就又把另一半给捡回来了。”玉眠不好意思地冲小女孩的母亲笑了笑。婶子瞧见了连连摆手，忍俊不禁地移步过去抱走了自家鬼灵精怪的丫头。

方圆十里谁人不知，玉眠是这条江上最不同寻常的渔女。

不管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还是湿雨绵绵的连阴天，她都日日撑船出江撒网打渔。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鱼篓里应当是满载而归，不光有鱼啊虾啊，还能有一些指甲盖大小的贝类和螃蟹。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却从来都不拉网上岸，每每等到月出江面便从船上悠然起身解网放鱼。

容隐就这样一连看了她好几日，发现她在暴雨天亦是如此。

玉眠看起来似有通天神力般能在江浪汹涌的水面上撑船平稳来去，任凭一叶扁舟停驻江心，戴着箬笠盘腿坐在船头雷打不动雨浇不醒，一待就是两三个时辰。

或许是玉眠打渔的娴熟动作，抑或是她放鱼的悲悯神情，诸般种种皆使容隐想起了玉眠在妄荼川执掌善恶的久远记忆。

有如理的口述，也有他的亲眼所见。

虽然最终来时和去时一样，船上手上依然没能多出什么东西来，但是这并不妨碍玉眠的撑船本领名震沿岸，被乡亲们一传十十传百赞不绝口地称为江中最具能耐的船家。

“它们……想要找人说说话。”

玉眠洗着前一日被雨水淋湿的衣裳在岸边向旁人解释道。她说得十分认真，就是不知道听完她的解释后一直在挠头的乡亲们有没有信了她说的话。

乡亲们面面相觑，到底是没有将质疑的话语脱口而出：“这——”

容隐打从心底里相信玉眠说的是实话。

不仅是它们在跟玉眠说话，玉眠同样在和它们交流。玉眠不是不明白与她聊过天的鱼儿第二日未必会再次入网，有的被其他人捞走了，有的没赶上她撒网的趟儿，还有的逐流冲走被风刮跑都有可能。

人和鱼之间心有灵犀地保持着把第一面当成是最后一面的默契。

打渔者不意打渔，常言道愿者上钩。江里的鱼儿和他都是如此，容隐扪心自问此时此刻他竟是在艳羡这些活蹦乱跳的小家伙们，倘若自己能日日和玉眠说上话，变成水中的鱼虾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惜这条江中的鱼儿办不到，容隐也一如既往地做不了。

有一条银色的小鱼陪伴了玉眠整整七日，到第八日的时候还是消失了踪迹，连带着玉眠在江边浣纱都消沉许多。

“你这般改变不了什么。”一同打渔的乡亲猜测着玉眠从不收网的原因可能是不想杀生，江边有这么多打渔的人，饶是她一人不打了能碍得上事吗？

“是啊，但是它们会有下一世的，对吗？”

半打渔的玉眠其实更经常在江边浣纱，她直起身把洗好的衣裳拎在手中甩了甩，转头间留意到了站在柳树下凤骨龙姿的白衣公子，便挑眉笑道：“公子可是要搭船？”

这一带的江景颇负盛名，有不少人来到此地都是为了乘舟游水。

“姑娘相信轮回之说？”

“我信不信也没什么用处，姑且就当我信吧。”

玉眠撑杆一摆，木船载着容隐徐徐划出江岸。容隐坐在船尾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悠哉划船的那人的背影，到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玉眠和这江中鱼儿的关系有多么亲近，他半眯起眼，通身银鳞的鱼群跃出水面欢喜地和二人打招呼。

旁人都在专心打渔，只她二人在铺洒着夕阳余晖的江水中闲游。

“会不会耽误了姑娘的劳作？”

容隐迟疑着问出了心中所虑，往常到了这个时辰玉眠就该开始布网了。

“公子请放心，小女子就算不打渔也是饿不死的。”玉眠偏过头来，明媚的笑颜和波光粼粼的江水一同撞进了他暗下神色的眼眸。

渔家歌声慢，江边轻浣纱。

霞光晦明，这一日，她没有打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