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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作者:八千光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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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了医生好几次鸽子后,贺光徊终于腾出空来去医院康复科建档。m.wannengwu.com

这还是医生给面子,特意腾出空来等贺光徊,才对上的时间 。

贺光徊是别的医院转过来的病患,医生需要花一点时间查看他的资料和过往病历。

突然转档加上无故牺牲自己休息时间,医生脸上不太高兴,翻着贺光徊资料对贺光徊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言语里多少都能听出来责怪。

往常来医院都有秦书炀陪着,今天是工作日,秦书炀工作腾不开,贺光徊只能自己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面对医生,多少有些紧张,掌心不停地往外冒汗。

他歉疚地说了声抱歉,随后解释:“最近刚开学,事情有点多。”

他也没说假话,学校一开学开学事情就一件接一件。这学期除了教学任务外,贺光徊还要作为指导老师带着学生参加比赛。比赛含金量高,关系到学生以后的求职、保研,半点都不敢马虎,确定选题都开了两次会。这一个礼拜多贺光徊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建档。

医生脸更冷了点,定定看着贺光徊,语气非常严肃地说:“那也没你的身体重要。”

他手指戳了戳贺光徊的病历,镜片下的双眼不带一点温度,语气犀利又直白,“作为病人你应该知道这个病越干预得越早,就能越好地延缓,生活质量就越高。”

话锋一转,医生更疑惑地问贺光徊:“那既然那么忙,怎么不接着在市一院建档?我看了你住址,二院离你太远了,你以后能保证腾出空来吗?”

前一句话的“病人”两个字唬得贺光徊后背都一紧,后一句话被这么一问,贺光徊更是紧张得手都蜷了起来,紧紧地抓着膝盖。

他不擅长撒谎,眼神飘忽不敢看医生眼睛,含糊地敷衍道:“以后在这边会更方便一些……”

这是患者个人的选择,医生只半信半疑地瞟了一眼贺光徊就不再多问,继续在系统里录入贺光徊的档案。

他问贺光徊:“现在身体有些什么反应?”

贺光徊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偶尔小腿肌肉会跳,跳动的时间短就没多少感觉,跟走筋没多大区别。不过抽跳的时间长就会觉得酸疼,过后也会觉得没多少力气……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和以前没多少区别,我仔细看过我走路的姿势,没什么变化。除此之外,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蹲下身后再站起来会有点困难,需要借助外力撑着才能重新站起来。”

医生点点头,这些都是渐冻症患者早期最常见的身体情况。很轻,如果不是确诊的话靠病人自己是很难注意到这些病情的。

念及此,医生偏过头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贺光徊,发现他脸鬓角都染了一层薄汗。

“别紧张,这是很早期的病况,现在开始干预是可以得到很大缓解的。”医生安慰道,“面对疾病最重要的就是心态,积极面对,配合医生明白吗?”

贺光徊静静点头,终究还是没忍住抬手拂过额头擦了擦额角的汗液。www.shufazhichuang.com

大抵是为了缓和气氛,医生接着开口:“真不用把这个病想得太严重,我看了你的基础资料,你不是运动员没有旧伤,没有不能做的运动。尽早地跟着康复计划锻炼,是可以延缓很多年的,这几年的生活质量不用担心。”

心里没着没落快四十天,在听见医生的保证后贺光徊心里松了口气,庆幸今晚不用再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和秦书炀大眼瞪小眼睁着眼睛等天亮。

只一句不算保证的保证,贺光徊绷了一个多月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如素缟一样的脸顿时生动了许多,变得和往常一样漂亮。

“嗯,我明白的,也和工作单位报备过,后面的日子肯定以身体为主,锻炼计划我不会偷懒的。”贺光徊眼睛都笑弯了。

庆幸之余,贺光徊又不免替别人惋惜。可能自己现在也是他们其中一个,听见还有比他更伤神的患者,贺光徊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

他问医生:“意思是运动员的情况会比我更棘手么?”

医生一边在给贺光徊安排锻炼计划,一边回答他:“嗯,他们有旧伤,锻炼不得当反而有危险。”

说罢,医生顺带着叹了口气,“不过这个病大多还都是发生在运动员身上。像你这样的反而少,所以……”

医生止了声,没再往下说,只抬手抬起眼镜捏了捏鼻梁。

贺光徊也闭了闭眼,将心里那些不该属于他的恐惧压了下去。

办公室里只有医生啪嗒啪嗒敲键盘的声音,老式键盘声音大,敲得贺光徊不安感又蒸腾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份嘈杂的安静。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觉得这会如果秦书炀在就好了,起码还能捏捏秦书炀的掌心。

他微小的动作被医生察觉,余光瞄了一眼,医生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安静被打破,贺光徊破罐破摔地抛出了个话题,“这个病……究竟什么人容易得呀?”

贺光徊倒不是真的好奇这件事,主要是只要有交谈在继续,就不至于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医生皱着眉思忖,片刻后才回答道:“很难说。现在比较确定的是遗传占有很大的因素,还有神经毒素之类的也有可能。不过近几年我也碰到过因为大脑损伤这个诱因的患者……说到底它始终是罕见病,临床上可供研究的对象太少。”

贺光徊像是被掴了一掌,双颊骤然变红,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医生,好一会才涩声问医生:“大脑损伤?”

他生怕自己听错了,又重复问了一遍:“您是说大脑损伤也有可能是诱发因素之一吗?”

医生被贺光徊问得发懵,怀疑自己哪里说错了,也愣着回忆刚刚自己说过的话。好一会才点头说:“嗯,我们医院收治过这样的病例,排除一系列的诱发因素后怀疑是患者早年大脑受过伤导致的。”

贺光徊下意识地够着身子凑近了很多,从进到办公室开始他一直都规规矩矩地坐得很直,双手局促地放于双腿之上。紧张之余,一看就是教养良好的那类病患。

然而此刻他好像全然把这些东西抛诸脑后,整个胸膛抵着桌沿。他凑得太近,眼里有不容忽略的激动,吓得医生往后仰着,同他拉开好大一段距离。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贺光徊已经放到桌子上的手又收了回去,他重新坐直坐正。

“抱歉抱歉,我没有恶意……”贺光徊长长吁了口气,眼底的激动仍未散去,“我就是好奇,这个大脑损伤都包括些什么?”

见患者重新坐回原位,医生放下了一点点警惕,身子渐渐直回来。但他没有继续打字,双眼一点不带松懈地盯着贺光徊,预防他真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他回答:“外伤、药物、手术等等。”

“……电击包括吗?”贺光徊从牙缝中挤出问句,似是万般控制,他搭在双腿上的手都在用力,指节变得很白很白。

医生点点头:“包括的。”

不过他想了想,“这个情况很少吧,大多数都是外伤,这年头除了医疗手段谁能遇得到电击这种事情。”

随后他翻看贺光徊的资料:“不过你不是遗传因素吗?怎么忽然问这个?”

前一秒还盛满了激动情绪的双眼,这一秒忽然又变得跟两个蒙尘的玻璃珠子一样,一点光彩都没有。贺光徊呆若木鸡地坐在椅子上,只有嘴巴微微张着。

他这状态持续了很久,就算后面回过神来了,眼底也不见一点光彩。只是整张脸又恢复了淡漠的样子,垂着眼睫静静等着医生把锻炼计划做好递给他。

今天下午没课,贺光徊不用再回学校,从医院出来后他直奔饭店,但因为坐反了公交车耽误了时间,等到饭店的时候两边的长辈还有秦书炀早已经到了。

当着长辈秦书炀不敢问贺光徊是不是在医院出了什么事,只能强装镇定地和以前一样捏捏贺光徊的手说:“怎么来这么晚?早知道今天就让你开车去上班我坐地铁了。”

贺光徊脸色白得有点过头,进到包厢后眼睛都还没什么神采,是被秦书炀重重捏了两下掌心才回过神来。

他摆摆手,只说自己下课被学生抓着问问题耽误了会时间。

不过好在贺光徊本就像自己母亲,无论再大的事情到他脸上都不会有过多的表情。加上不爱多说话的原因,席间两边的长辈都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埋怨他最近瘦了好多,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给他夹菜。

一直到吃过饭离开饭店的时候汪如芸才和走到贺光徊身边,母子俩性格一样,即便并肩走都没多少话可讲,一点不像走在前面的秦书炀母子——他俩倒是话好像说不完一样,时不时秦母还要上手捶秦书炀两下,叮嘱他不要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没长大一样。

走到外面人行道,汪如芸终于开口:“不喜欢这间餐厅?”

贺光徊顿了几秒才听清楚母亲的询问,他摇摇头,勉强挤出来一个笑:“没,你挑的我肯定喜欢。”

汪如芸点点头,语气轻了一些,挑着眉继续道:“看你吃饭的时候没吃多少,还以为你不喜欢。”

贺光徊抿着嘴浅浅笑着摇头,汪如芸继续借着由头教育道:“饭店还是要挑干净卫生一些的,口味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健康干净。你和……和小秦在外面吃饭也要这样,不要总想着好吃就去那种犄角旮旯里的小馆子里吃。横竖便宜不了多少,还把身体给吃坏了。”

没听见贺光徊吭声,汪如芸刚松下来的表情又绷了回去,音量都提高了一点,“听到了吗小光?”

“嗯……”贺光徊重新抬起眼来,胡乱点了点头,“听见了。”

这一听就是敷衍的语气令汪如芸心生不悦,正欲发作时贺光徊抢先开口:“妈,您还记得我姨婆吗?”

她停下脚步满脸疑惑地问贺光徊:“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姨婆去世的时候我都才十来岁。”

贺光徊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就是前几天写请柬的时候忽然想到阿婆了,她在世的时候总提姨婆,顺带着就想起来了。”

夜幕下她神情淡淡,眼里确实有一点复杂的色彩,但因为整张脸太过平淡,汪如芸一霎间还真有点猜不出来自己儿子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不过小孩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这些想法不值得大人也跟着他们说的思路往下想,猜不透就不猜。

汪如芸继续往前走,神情冷淡:“有什么好想的,都死几十年的人了。”

贺光徊问母亲:“姨婆是怎么死的?没算错的话她去世的时候都没三十吧?”

那么久远的事情汪如芸怎么可能记得清清楚楚,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那个终日躺在床上不能挪动半寸的女人,“不知道怎么的,在田里干活干得好好的突然摔了一跤摔进沟里把腿摔断了,后面腿好了也还是没办法走路,瘫在床上瘫了好多年。后面瘫得嘴巴都张不开连饭都吃不了,那会也没现在这种条件专门找个人伺候她喂她吃饭给她把尿,没过多久就死了。也不好说是饿的还是哪儿的原因。”

姨妈还在世的时候没任何自理能力,汪如芸每天放学除了要帮着家里做家务外还要照顾姨妈替姨妈洗她那堆怎么都洗不完的尿布衣裤。等这些事情做完,她才有空去写作业。所以每想起这段日子,汪如芸都没多少好心情,从冷漠的语气里就能听出她有多嫌恶。

但始终都过去了。姨妈已经去世几十年,她都已经从工作单位顺利退休。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也不值得汪如芸再惦念,更不应该在后辈的面前把这种情绪表现得那么明显。

他拢了拢情绪,拍拍儿子的肩膀,深情温婉了很多:“你惦记你阿婆是好事,说明你小时候她没白疼你。不过去世了的人,总念叨也不好。你马上也要结婚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是对她们最好的报答,明白吗?”

贺光徊木然点点头,心里沉得要命,牙关抵死了不讲一句话。

他腿软得厉害,觉得站不住,却怎么都不愿意伸手去扶早已经微微伸出来手的汪如芸,而是踉跄着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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