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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作者:清闲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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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千钟自小在街面上挨的打也不少了,大大小小的伤也不知受过多少,可一想起庄和初身上那些,还是觉得惊心。

“您身上那好几处旧伤疤,都是伤在紧要处,看着就是很重的伤留下的。不过以您的厉害,我相信,那些伤了您的人肯定也没落着好。”

话音未落,千钟就觉被她合拢在掌心的那只手不自在地僵了一僵,怔然一抬眼,蓦地撞上一片更不自在的脸色,不由得心头一抖。

她好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千钟慌地一松手,几乎弹也似地蹿起身,自床边撤远一步,小心觑着床上人的脸色,忙不迭地四下里找补。

“那些伤疤看着重,但也、也不是特别显眼!真的,要不是凑近了去看,根本看不出来……您那身上还是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您放心,我保证,我看见的事,到死都不会说出去!”

“……”

一通找补未见半分成效,床上的人脸色越瞧越不对劲,牙关还紧了又紧,被他拿在手上的那杯子也颤了几颤,一杯水尚有些满,摇荡得直叫人心慌。

水波荡了几荡,才与那人的脸色一同勉强和缓下来。

“你何时看到的?”口气也还算温和。

千钟好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也老老实实道:“就是给您更衣的时候。”

那刚见和缓的脸色眼见着又僵了一僵。

“你给我……更衣?”

“我、我起先也觉着不妥来着!可是,您那衣裳都叫血浸透了,总不能让您就那么一直穿着呀……您又拽着我不让我走,我待在您跟前,正好碍着事,旁人都没地儿下脚了,是郎中喊我搭把手的。”

庄和初也不是头一次处置外伤,不用问也知道,所谓搭把手,除了将贴身衣物解下,还要清洗血污,他那一身的血,从上到下……

那句刚剥了壳儿的鸡蛋,八成就是这么来的了。

眼见着床上的人紧咬着牙阖了阖眼,千钟又颇识时务地往后蹭了半步,离床榻更远了点,才又不死心地给自己申辩道。

“那郎中说了,我这是济人危困,功德无量,不算污了您清白。”

“……”

用理智来讲,此事元凶首恶无疑是他自己。

可于这等事上守住理智,比杀人还难。

床上的人一时间合着眼一言未发,但那脸上分明一阵红一阵白,摆明不是什么好兆头,千钟心里一阵发慌,胡乱抓着些好话就拼命往外倒。

“大人您、您花容月貌,美若天仙,那点儿伤疤,那就是湖水上的波光,夜空中的星星,花丛里的小蝴蝶,您往后肯定能娶个如意郎君……如意娘子!您好生歇着,我去跟姜姑姑说一声您醒了——”

千钟一边天花乱坠地糊弄着,一边起脚就要跑,才一动身,就听外间的门忽然一响。

三青在门外就听见了屋里热热闹闹的说话声,端着药匆匆进来,一见果真是庄和初醒了,不禁欢喜道:“大人终于醒了!”

自千钟身前走过,三青瞧见她脸上分明还没有擦净的泪痕,又道:“这两日县主可担心坏了,没日没夜地守着您,不知悄悄哭了多少几回呢。”

这话既是归功于千钟,也是向他暗报一声这两日里千钟的行迹,可落到庄和初耳中,不由得面上又是一阵发烫。

三青不明就里,将药碗奉上时又殷勤道:“大人气色瞧着已好多了。”

“……”

“您醒得也巧,大皇子来了,他晚些要参加宫宴,顺路来送年礼,这会儿正磨着姜姑姑想要见您呢。姜姑姑说您要是醒了就问您一声,可要见他吗?”

“什么宫宴?”庄和初一怔。

三青也是一怔,才道:“您昏睡了两日,今日已是除夕了。”

是,刚才他一醒来,千钟就说过一回。

竟叫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搅糊涂了……

大皇子办事不大周全,但礼数从来不落,每年除夕宫宴前,都会先来他这里坐坐,纵是他借口养病出门办差不便相见的时候,大皇子也会留下书信问候。

这一回,纵是他不磨着姜浓,庄和初也想见一见他。

庄和初端起那碗远远闻着就一股酸苦味的药,神情淡淡地一饮而尽,又接了三青递回的水,轻抿两口漱去那不适的苦意,再开口时,面色也恢复如常了。

“让他来吧。”

庄和初才一吩咐,三青还没应声,在一旁惴惴站了半晌的千钟就似得了赦令似的,忙道:“那我就走了——”

“不忙。”庄和初唤住那要跑的人,“劳县主再搭把手,帮我更衣吧。”

*

庄和初受伤当日,萧廷俊从怀远驿办完差事,就直奔来了庄府,姜浓好说歹说才将人劝走,今日姜浓也是实在有些磨不过,才传话去问。

萧廷俊对姜浓那番话术再熟悉不过,原也只当她是在迂回着打发他,却不想三青还真来请了他去。

喜出望外,萧廷俊脚下生风,一会儿便至,也不待三青为他打帘,自己动手撩开就进。

一进门就是一愣。

那伤重方醒的人没在里间的床榻上,倒是衣冠齐整地站在这外间一入门的地处,垂手颔首恭立,俨然拿出了臣子礼数在迎他。

“先生……”

“那日事出情急,多有冒犯之处,望殿下恕罪。”庄和初道罪罢,一敛衣摆便要跪拜。

萧廷俊顿然吓回了神,忙一把将人搀住,“先生可使不得!”

唯恐这人还有下文,萧廷俊直将他搀去了一旁坐榻上,和他并肩坐下来,还挽着人不敢撒手。

“大过年的,先生可别吓唬我了……我知错了!都是我的错。”

看着三青没跟进来,房中也不见旁的人影,萧廷俊便也没了顾忌,毫不转弯抹角道:“我从云升风临换出来的棉袍里翻出两份伪造的身份凭证,才明白那事情有多紧要。要不是先生那般撵着我去,这皇城里如今怕真是要大夜弥天,父皇为与两国修好倾注的百般心力也都要功亏一篑了。要说恕罪,还得求先生恕我的罪才是!”

所幸那被他强搀过来的人没再执意要跪,听他火急火燎地说罢,只在他紧挽着的手臂上轻拍了拍。

“殿下处置得宜,朝野上下有目共睹——”

才刚轻轻一拍,萧廷俊就受不住地“嘶”地抽了一声,手臂蓦地一缩。

庄和初微一惊,“怎么了?”

萧廷俊嘴角一耷,耷出满面委屈,抽回手来,怏怏地捋起左边袖子。

“那日从怀远驿回来,我母后传我去问话,我不敢有欺瞒,就把前前后后的事尽数与母后说了……她就拿鸡毛掸子抽了我一顿。”

少年人强健的小臂上赫然一道红印。

庄和初一搭眼便看得出,那力道拿捏得恰好,看着吓人,又不至于伤身,摆明是皇后抽来给他看的。

既为安抚,也为堵嘴。

皇后既已亲手教训过,便是代萧廷俊认了错,他纵有天大的道理也不好再多苛责。

毕竟他也是实打实地将刀架在了一朝嫡长皇子的脖子上,皇后能如此表态已是极尽通情达理了。

这样的打,萧廷俊也不是头一次挨了,自也知道这伤处禁不得细看,露了一露便遮了回去,重又挽上那人,趁热打铁地央道:“先生,我真知道错了。今日除夕,除旧迎新之日,我向先生保证,新一年里再不犯旧一年的错。”

教了他几年,这话就听了几年,庄和初也不拿这话往心里去,只问:“云升的事,殿下也不怪罪了吗?”

萧廷俊微一怔,敛起那耍赖的笑脸,沉默片刻,才垂头道:“我说那些混账话,不是真心的。我原是气不过,这些事,先生肯跟他们说,却独独瞒着我。但回过头来,我也想明白了,我是要直面裕王叔的,先生要是早早把一切都说与我,我万一在裕王叔面前露了怯,那就麻烦了。说到底,还是我的本事不够叫先生全然信任的。”

庄和初开口欲言,未及出声,心绪起伏间又牵动了肺腑的伤处,面色一白,连声咳了一阵,掩口的手帕从唇边移开时,赫然一团血色。

萧廷俊看得一惊,“我就知道,姜姑姑说先生的伤不碍事,全是哄我的!我一会儿进宫就跟父皇说,让他差谢老太医再来一趟吧。”

“当真不碍事……”庄和初略定了定喘息,敛起帕子,缓过那一片密密的痛意,淡声轻道,“伤在肺腑,有些瘀血,要咳出来才好。除夕佳节,就不要给宫里添麻烦了。”

萧廷俊小心安顿了人在坐榻上倚靠下,转身去斟了茶来,送到他手上,又挨着他坐下来,才道出一个盘桓在他心头已足足两日的疑问。

“先生,听说,您是为了救金百成才负伤……我不是猜疑先生,我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您好端端的,何必豁出命去救那么个人啊?”

“不是为了救他,是为了杀他。”

“杀他?”萧廷俊讶然又困惑,“您已知道他死了?裕王叔对外头说,金百成是叫旧日仇家追杀,不幸遭难,已经葬了。您就是他那个旧日仇家?”

庄和初莞尔笑笑,许是面色太过苍白,明明是温和如常的笑,却透着几分霜雪般的寒意,似乎连升腾至他面前的温热水雾都被凝结了。

“没有什么旧日仇家,应该是裕王杀了他。”

萧廷俊更不明白了,“我裕王叔为什么要杀他啊?”

“因为,云升和风临身上的棉袍,是金百成去大理寺换的,但金百成并不知道,大理寺锁在柜子里的棉袍,一早也被人换了。那两件,与他换去的两件,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萧廷俊怔然一愣,恍然明白间不由得错愕出声。

“您是说,金百成从大理寺带走的棉袍,和他留在大理寺中被云升风临换出来的那两件,里面都夹着一样的伪造身份凭证?”

庄和初微微点了下头。

这一处点拨,就如一根丝线,霍然将散落在萧廷俊脑海中多日的一些散碎的疑惑尽数串了起来。

“我听说,移交犯人前一天夜里,金百成就被裕王叔抓了一道错处,转天他又误了裕王叔在大理寺的筹谋,您再这么拼了命地一护他,裕王叔既对他不满又对他生疑,等从他身上的棉袍里扒出铁证,那金百成真就是不死也不行了。”

前面的排布都没错,不过,原以为凭金百成在裕王府这些年的苦劳,裕王总要再慎重些,是以还安排了些金百成这些年瞒着裕王枉害人命的罪证,等着裕王亲手去挖。

裕王自然不会有心为那些人伸张正义,但这无疑是名正言顺处置金百成的绝佳理由,也是金百成最应得的归宿。

金百成死得如此仓促,确在意料之外,不过总也算殊途同归。

庄和初有些遗憾地无声一叹,浅呷了一口热茶,冲淡凝滞在喉间的血腥,才缓声道:“裕王处事,比我料想的更决绝,殿下日后必要多加小心。”

“决绝有什么用?还是先生更高明!”萧廷俊品咂着这一回合的战果,抑不住地激动,“先生这一番排布,既阻止裕王叔离间使团与朝廷,又推延裕王叔塞给您的婚事,还除了裕王叔身边一条恶狗,一举三得,真是说书先生都讲不出的奇谋妙计!”

瞧着还意犹未尽的少年人,庄和初眉心微动,话音略略一沉。

“杀金百成,并非因为他在裕王门下效力,而是他杀性太重,屠戮了太多无辜之人。早年间是裕王将他收入军中,又从军中带来皇城,如今由裕王亲手了结他,也算裕王自己了断一桩冤孽。非常之境,非常之法,此非大道正途,殿下听听便罢了。”

萧廷俊似是正在顿然开悟的兴头上,一点儿也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

“可我还有件事不明白,先生起初怎么知道,裕王叔在棉袍里动的手脚就是那身份凭证,还提早做了份一样的呢?难道,我裕王叔身边有您的耳目?”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只要做了,就一定有迹可循。”庄和初轻描淡写地说罢,深深看他一眼,又道,“殿下也要谨记。”

方才还兴冲冲的人不知被点透了什么,忽地神色一顿,目光垂了垂,似是做了一番挣扎,才犹豫着抬眸开口。

“先生这话,让我想起件事来……是县主的事,不知当不当讲。”

庄和初微一怔,不着痕迹地朝那隔开内外间的帘幕掠了一眼,“殿下直说无妨。”

萧廷俊面容一肃,问道:“那日县主赶去帮我,是受了先生的差遣吗?”

“是县主愿意帮殿下的。”

“先生之前与我说过,不会与县主成亲,这话,先生也曾与县主说过吗?”

这一问跟上一问一点儿边都不搭,庄和初略一怔,才道:“说过。”

“县主作何反应?”萧廷俊又问。

“她也无心与我成亲。”

“听说这两日,县主一直在您这里。她对先生,可殷勤吗?”

庄和初气息滞了一滞,面上波澜不兴,“皆在礼数之内。”

一连串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问罢,萧廷俊终于有些凝重地一叹,“这么说,那恐怕就没错了。”

“此话怎讲?”

“前日听说,有个大户千金,为了看我一眼,专程从家里偷跑出来,看了我在街上同裕王叔对峙之后,就在一家丝线铺子里拿出张一百两的银票,说要买丝线,给我缝荷包。我怕再有玉轻容那样的蹊跷,就着人去探问,这是照那丝线铺里婆子的话描出的画像。”

萧廷俊说着自身上摸出一纸信笺,从中拈出张画纸。

画纸展开,庄和初一眼落上去,眉头一跳。

那画工甚是平平,但确凿无疑,画上那张灵秀的面孔,就是此时此刻正被他留在里间的人。

萧廷俊又慎重地补了句解释,“她那一百两银票,就是在大理寺门前向我裕王叔讹的,我亲眼所见。”

庄和初不置可否,“殿下怎么看?”

“她百般接近先生,却又对先生无意,如今从这些蛛丝马迹上看来,从一开始,她的心思就不在先生……”萧廷俊浓眉凝蹙,满面肃然,笃定断道,“她觊觎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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