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真漂亮啊！”爱丽儿伸手，小心翼翼地，隔空触碰画上的人鱼，面露怅惘，“——这是？”

“一段被遗忘的历史。www.lanyuezdh.com”柳森说。

爱丽儿搬来两个粉白的张口圆贝壳，贝壳里垫着软乎乎的海草蒲团；又找了一个精致的雕花石膏圆桌，在上面摆上淋着枣红酱汁的海藻通心粉、拇指那么长的桔色浆果、还有两个装着甜酒插着长秸杆的淡青色海螺。

阳光被筛得细腻又清凉，海水轻微地流动。两条人鱼相邻着坐着，坐成一个不标准的直角。

柳森将画卷平铺到盘着的尾巴上，舒适地靠着贝壳。爱丽儿托着腮，乖驯的睫毛下，一双深蓝的眼睛沉静又温柔。她静静听她讲。

柳森从詹姆斯二世的生平讲起，讲到他孤高自赏的性格，讲到他“石榴裙上的伟大国王”的“芳名”，讲到他与人鱼公主命运般的美丽邂逅；讲到伊莎贝拉公主令人惊叹的美貌，讲到这位人鱼公主与年轻英俊的国王昙花一现的爱情，讲到流泪的人鱼在清晨的阳光下化为逸散的泡沫，从所有生命的记忆里消失。

柳森的声音偏冷，叙述的语调，平和而缺乏感情。爱丽儿却听得很入神。

“这真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爱丽儿咬着秸秆管子，海螺内的甜酒有清爽的、植物的香气，“那伊莎贝拉后来获得永恒的灵魂了吗？”

好问题。这个答案斗篷人鱼那厮还真没告诉她。

柳森回忆着《海的女儿》的原著剧情：“……伊莎贝拉化为泡沫之后，做了三百年的善举，最终她用她那诚挚的、善良的行为，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不灭的灵魂。”

讲出来这番话后，她自己都心虚。

“那就好……”爱丽儿松了口气。随后，这位刚完成成人礼的人鱼公主喃喃道，“三百年，好久啊……”

“詹姆斯二世，就是您救的那位王子的，”柳森停下来，数了数道，“——曾曾曾祖父。”

爱丽儿掰着手指数，“天呐，这听起来好遥远！”

“那伊莎贝拉呢？她不会是我的曾曾曾曾祖母的女儿吧！”爱丽儿说。

“不，她是您的姑姑。”

爱丽儿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我从来没听说过家族里有这个名字的人鱼！我还以为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不……这竟然是、竟然是真实的故事吗？”

她猛转头看柳森。

柳森讲了那么久，渴得不得了。她吸了口甜酒，润湿了干燥的喉咙，而后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简直难以置信……所以说，伊莎贝拉是被世界遗忘了吗？连她的母亲和哥哥——我的祖母和父亲……都不记得她了吗？这真是太可怕了！”爱丽儿捂着砰砰跳动的心口。

“所以，您还想要嫁给王子吗？”柳森感觉差不多了，直接开口，问出了这个横亘在她心头问题。

“什么？”

爱丽儿似乎是没听清。

柳森重复了一遍问题。

爱丽儿涨红了脸，局促道：“……您、您是怎么知道的？”少女怀春的秘密被人猛地说出来，她害羞极了，耳垂都染上了红晕。

柳森挑眉：“我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海底巫婆。”

爱丽儿绞着手指，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抬头看眼前的人。

“当然！我是命中注定要和那位英俊的人类王子在一起的。”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亮得惊人。

许久的沉默。

“为什么？”柳森忽然问道，她有些不解。

“——因为我爱他呀。”

“你刚刚不是说，伊莎贝拉和詹姆斯二世的爱情，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吗？”

“是的。但是我爱的那位王子，他是不一样的！他一定是不一样的！”

爱丽儿绕着自己的金发，微微仰起头，一脸天真地笑着，眼里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柳森扶额：哪儿不一样了？据她观察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她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感。

但看着爱丽儿烂漫无邪的表情，柳森就知道多说无益。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幸好，她花费大功夫加上斥巨资换来这幅画像，也不仅仅是为了给爱丽儿看。

还有别的，出于私心的用途。

此番让爱丽儿知道一些真相，将这段被埋藏被遗忘的历史挖掘出来，已经足够了。

更不用说，通过伊莎贝拉的故事，多少能让爱丽儿能够得到一些反思与警醒，在未来做出一些犯傻的决定之前，能够多一重思考与顾虑。

她希望，每一次轮回的爱丽儿，都能更加清醒地活着，都能有一个温暖明亮的未来。

而不仅仅是完成任务为导向的最后一次轮回。

总之，她个人的心理预期已经达到了。

她总不能要求爱丽儿，只因一个略有熟悉感的陌生人的一番话，就马上脱胎换骨、性情大变，华丽变身成为钮钴禄·爱丽儿——那太不合理了。

不过，虽然她难以理解，但她最欣赏也最动容的，就是爱丽儿身上，这种带些傻气的、近乎理想主义的善良和固执。

而出于某种隐秘的怜爱之情，她不希望这些品质在时光的磋磨中无奈地消逝。

柳森拿叉子拨弄了一下碟子里的海藻通心粉，直到枣红色的酱汁与通心粉彻底融合，才道：

“好的，我知道了。”

之后，她风卷残云般，吃完了她的那份海藻通心粉和桔色长条浆果，又迅速吸溜完爱丽儿准备的海螺甜酒，摸着鼓囊囊的肚子，打了个不轻不重的，蜜糖味的嗝。

有一说一，爱丽儿准备的食物，味道都好极了。其中的海藻通心粉，柳森在水母广场吃过，当时就是一口惊艳的程度。如今吃到的爱丽儿准备的这份通心粉，好吃程度只增不减。

只能说，不愧是人鱼皇城出品的食物，简直就是海底御膳房般的水平！

迈入漩涡离开之前，柳森扛着两个巨大的海草编织袋。一袋是爱丽儿硬要塞给她的、给王子治伤的“医疗费”；一袋是盛情难却“无奈”收下的宫廷糕点和海螺甜酒。

柳森面对着笑容温婉的爱丽儿，轻轻挥手告别。随后她往后一游，退入了漩涡中。

.

珊瑚虫滑腻的触手向前扑抓，在陡峭的巨石上留下湿乎乎的水痕。

巨石旁边的夹缝里，仅容一鱼通过的小漩涡中，柳森的上半身后仰着滑出，紧接着，是灰蓝的尾巴和上下紧挨的两个大号海草编织袋。

编织袋的末端卡在了漩涡里。

柳森使劲一拔，出于惯性，连人带编织袋往后漂移了一段距离。装着宝石的编织袋系口松开，珍珠和宝石逶迤着，连成了一长片流光溢彩的孔雀尾。珠宝们缓慢下沉，错开了层次，绮丽耀目的光铺满了视线。

柳森把袋口撑大，用尾巴拨动水流，将宝石往编织袋里赶。一颗颗珍珠宝石，像列成阵的一个个士兵，整齐地排着队，往编织袋里移动。

眼前出现了一只白皙得过分的手。这只手将最后一颗珍珠拨入了袋子。柳森面无表情地把海草绳一系，一根没来得及撤离的修长手指被卡在了袋口。骤然收紧的绳结，将那根指尖勒出了淡淡红痕。

柳森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雪白秀气的下巴。

隐没在斗篷的兜帽里。

柳森挑眉：“你怎么在这里？”你不应该在石塔里，记录海底巫婆的实验过程吗。

“中场休息。”斗篷人鱼弯唇一笑，“一出门就见到了老大，真的好巧。”

“研究进行到哪一步了？”柳森没理他的插科打诨。

“第一剂魔药已经研制出来了。现在只差实验过程和结果的记录。”

柳森点了点头，松开海草绳子，把斗篷人鱼的手指从袋子里放出去。想了想，她将装满宝石的编织袋，整个递给了斗篷人鱼。

柳森：“你拿这个。”

斗篷人鱼微笑着接过，扛在背上，然后被意料之外的重量压得矮了几寸。他费力地一手攥紧袋口，一手拖住袋子底部，笑容垮了几分，看上去很是勉强。

“啧。”柳森将大袋子的头端夹在腋下，游刃有余地抱胸，俯视着他。

斗篷人鱼悄悄深呼吸一口，调整了气息。他将斗篷压低了一些，藏起自己憋得有些红的脸。

“不行就算了。”柳森从他手里一把夺过编织袋，轻轻松松一手拎俩袋。看着斗篷人鱼欲言又止的动作，她暗笑一声，说：“不过，你既然来了，总得拿点什么。”

斗篷人鱼闻言，姿态优雅地伸出一只手，腰背挺得笔直。他做好了接过另一个大袋子的准备。

下一秒，柳森用腾出来的那只手，单手解开袋子。而后将手伸到那一堆独立包装的食物中，拿了一枚装着甜酒的海螺，顺着水流，推给斜下方的斗篷人鱼。

下意识接住海螺的斗篷人鱼：“？”

不会就只让他拿这个吧？

“对了，还有这个。”

斗篷人鱼松了口气，如果只让他拿一枚海螺饮料，那未免也太伤自尊了。

简直瞧不起鱼！

只见柳森往下游了几分，离他近了些。她站在与他平视的位置，表情古怪。她俯下身，掏出一根细长的秸秆吸管，稳稳当当地戳进海螺甜酒的开口处。

柳森从下方往上看，看到了斗篷下微红的耳根和紧抿的唇。

她拨转了秸秆管的方向，坏心眼地让管口正对着他的鼻尖。然后，比了个“请”的手势。

斗篷人鱼：“……”

斗篷人鱼僵了一瞬，紧接着，仿若毫不在意地，放松了肩膀；又略略偏头，恰好避开了她的视线。

柳森单肩扛着两个大袋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枚霁蓝的海螺。她叼着秸秆管，边吸甜酒边往石塔方向游。

似乎不同颜色的海螺，里面装的甜酒的口味也不一样，这瓶甜酒的味道带点细微的、有点像鲜切柠檬的酸。

她眯眼，感到惬意。灰蓝的鱼尾向后拍，带出轻缓的水波。

自沼泽滩往上看，天空是泛着涟漪的、鸽羽般的灰色，稀薄的光线像漂浮的油点。斗篷人鱼跟在水波后，状似不经意地，悄悄把秸秆管捏到自己唇边。

趁着前面的人鱼没注意，他迅速地、极其用力地吸了一口。

窘迫的吸食的响声，融化在昏黄的水波里。

甜味一直浸润到咽喉。

斗篷人鱼悄悄地，忐忑地抬首观察。前上方灰蓝尾巴的人鱼正好回头，与他来了个抓包般的对视。

她轻轻笑了一下。

——在不安的心跳声中。

.

细颈圆肚、装着浓黑液体的魔药瓶被凌空抛出。

被一只瘦长有力的右手稳稳接住。

柳森的左手上，放着本厚厚的、翻开的海草编织本，上面是斗篷人鱼整齐的字迹——记录的是魔药的材料、熬制的火候和放材料的时机等。

柳森浏览完，抬头，合上本子，将右手上的魔药瓶掂了一下，挑眉道：“这个颜色的魔药，看起来似乎很是不妙啊。”

这深浓的、仿佛要吸食一切光线的黑色，让这瓶魔药看起来，就像瓶彻彻底底的毒药。

还是一饮即亡的那种。

“请相信我的专业水平。”海底巫婆粗哑的嗓音，在空旷的石塔内响起，“接下来，我需要亲眼看看那名第一位服药的人类。我需要观察他身体和状态的变化——唯有这样，我才能继续进行魔药的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