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波殿并未上锁，我上前轻轻一推，朱漆殿门便应声而开。悄悄告诉大家，本书首发，想更快阅读，百度搜索就可以了。想来殷氏被软禁不过月余，即便房屋内原有的华丽摆设被撤走，但雕梁画栋、华幔帐纱还在，只是无人打扫，积了一层薄灰，被掀门而入的微风吹起，弥漫在透窗的金色阳光中。

我下意识的捂住口鼻，却见慧贵妃毫不介意的抬脚长驱直入。里间的人听见动静，竟也不示弱的施施然走了出来，大大方方立在我二人面前，一脸的倨傲坦然。

曾经的宁妃，如今已是最低等的更衣殷氏，除去华服金玉，不施胭脂粉黛，一张月牙似的小脸隐在如瀑乌发中，却也有种别致的美丽。她只穿了赭色长裙，腰间系一缕素白，双肩微削，更显得纤细动人。见是我们来，眉尖似蹙非蹙，唇角似颤非颤，还是那副含笑观音的俏丽模样。由不得慧贵妃冷笑一声，讽刺道：“出来得这样急，你该不会以为是皇上来了吧？”

“贵妃娘娘说什么笑话呢？怎么你还记得皇上来看你时的模样吗？”殷氏反唇，一抬眼看见立在贵妃身后的我，愣了片刻道：“原以为你是来看我的笑话，没想到是带着圣旨来的。”她轻轻叹出一口气，在桌边坐定了才问道：“皇上预备如何处置我呢？”

慧贵妃不恼她的无礼，上前几步，出人意料的低低叫了一声：“阿霜——”

不等我讶异的目光扫向殷氏，她又情真意切的说道：“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殷氏原本低垂的眼帘因她那一声“阿霜”而幡然掀动，明丽的目光直直射在慧贵妃脸颊上，并未被那句“最后一程”折去半分光芒。良久，她朱唇微启，居然笑出了声：“自打进宫后，就再也没人这样喊过我了。不是宁妃娘娘，就是罪妇殷氏，我的名字只怕连皇上都忘了叫什么，难为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慧贵妃同样注视着她：“这个名字自我记事以来便一直记得，足足喊了十七年。若不是宫里规矩大，我原想能这样唤你一辈子。王家殷家世代交好，你我更是自襁褓中便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我们——”

“贵妃娘娘记错了，王家殷家并非世代交好，而是殷家败落依附于王家。你我也并非情同姐妹，而是我自小便被送入王氏府邸做你的女伴。”殷氏扬手打断她，语调甚是平静：“只不过太久远的事情说来无甚，娘娘莫不是要看在陈年旧情上，预备抗旨了吗？”

慧贵妃仿佛自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进而挺直了腰背道：“阿霜，不论如何，入宫前我带你怎样你心里知道，入宫后一晃十载，争宠也罢，怄气也好，我也从来没有害你的心思。”

殷氏抿嘴嗤笑，神情坦然道：“贵妃娘娘大可不必如此弯弯绕绕，有什么想问的就只管问吧。若不是你，我在大明宫熬不了那些日子，今日只当我还你最后一份人情，知无不言便是。”她忽然讥诮一笑：“只怕我说了十分，你只敢信三分吧。”

慧贵妃对她的嘲讽置若罔闻：“我入冷宫，背后之人是不是你？”

“是。”殷氏想也不想一口认下，似笑非笑的眼风幡然向我飘来：“荣妃的胎是我让人动的手脚。下的不是甲鱼汤，而是药性极大的红花。亏了看顾荣妃的御医心思全飞到冷宫去了，我的人才能在鸡汤里动手脚，还能嫁祸给别人。”她双目一轮看向慧贵妃，又道：“甘露殿宫女翠彩构陷你也是我指使的，她愿意舍出性命来害你，可见对你恨之入骨。”

我只觉得心头血冷，忍不住上前一步插嘴道：“之前荣妃从未得罪过你——”

慧贵妃伸手拦下我，轻声道：“后宫争宠向来不择手段，你要出头，我不怨你。你后来种种作为，我也不问。我只想知道，王氏造反一事，你在中间做了些什么？”

“城头变换大王旗，妾在深宫那得知？贵妃娘娘糊涂，我不过在太后面前说了几句话，想要了这个小妖精的命而已，你们王家自作孽不可活，这也要来问我？”

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轻慢模样，再一想到哥哥死前惨状，我牙根发紧，恨不得上去将她的肉一块块咬下来泄愤。正要说话，慧贵妃拦在我身前的那只手忽然用力握住我的手腕，攥得我生疼。她整个人都在微微的发抖，但说的话依然不疾不徐：“本宫最后问你一句，给霈儿下毒的人，是不是你？”

殷氏闻言一愣，俄而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难怪你背叛母族，竟是为了霈儿——王氏乃是太后母族，太子的靠山，亦是你和霈儿日后的助力，你也能全然不顾！我原本还当你熬不住冷宫疯了，没想到你，你总不会以为是王家要害霈儿吧——”

莫说殷氏，就连我也愣在当场。慧贵妃只是低头不语，却忽然听见殷氏发出夜枭一般的呵呵冷笑声：“王玖儿，亏你自诩聪明怎么不想想，霈儿是你王氏女所出，王家有什么理由要害他？霈儿遭人下毒谋害的事情我们这些在宫里的人都不知道，你那时身处冷宫，是谁把消息放给你听，逼着你疯了似的着急上火？你再好好想想，事到如今谁获益良多，谁又是最后赢家！”

“是擎王！”慧贵妃脱口而出，抬眼却看见殷氏一脸讥讽。我蹙眉想到，彼时我与哥哥被压在诏狱受刑，被诬陷是擎王细作百口莫辩，算算日子擎王应该正在负伤回京的路上，正是势微之时。慧贵妃的指认于慕容霆而言无疑一场及时雨，加之皇帝得知王氏在前线多番谋权作为已然震怒，局势立刻起了翻天复地的变化，若说慕容霆是受益者未为不可，忽听殷氏冷嘲道：“擎王身负重伤，就算治好了也与废人无异。此时王氏倒台，受益的到底是哪一个？”她竖起手指头一个一个掰弯，悠然提点道：“王氏倒了，太子倒了，擎王废了，你的儿子还小，你看看，还有谁？”

慧贵妃面上的血色一点点缓缓退去，上好的芸香细粉浮在她面上仿佛盖了一层腻白的面具：“——霖王没有这样的心机——”

殷氏再不说话，只从眉毛下翻着眼看她。

我的心突突的跳，慧贵妃攥在我手腕上的那只手越收越紧，紧到我已经感觉不到痛楚，只用力撑着她不要倒下。

终于，她颤颤的无力的说道：“霈儿，也是他的孩子呀——”

殷氏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大笑：“别骗自己了！除了那个贱人的孩子，他眼里还有过谁！？”她霍然立起，一双手紧紧抓住前胸的衣襟，仿佛为了阻止自己的恨意破体而出：“你可知我的孩子是怎么没有的？就因为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必须是王氏所出，所以我不应该在你之前有孕——太后派人来逼我喝落子汤，我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嗓子哭哑了，头磕破了，他只给了我四个字——大局为重！如今，你可看明白了，什么是他的大局，就是那个贱人的儿子！他要把皇位传给那个番邦贱人的儿子！”

慧贵妃向后一个趔趄，亏得抓着我的手腕没有软倒在地。我待她站稳后并未相扶，而是借机挣脱她的拉扯，几步冲上前去狠狠一巴掌甩在殷氏脸上。殷氏疯狂的笑意尚未退去，就被我这一耳光打得懵住。不待她回过神来，我厉声喝道：“罪妇，死到临头还敢满口胡言！奴婢传皇上口谕，更衣殷氏自入宫后争宠弄权，谋害皇嗣，罪记累累罄竹难书，今赐——”

“赐全尸——”慧贵妃及时出声，望一眼目眦欲裂的我，淡然道：“殷氏虽败落，但书香声名犹在。圣上仁慈，你死后尸首发还母族，不入妃陵，你谢恩吧。”

说罢，也不等殷氏跪地叩首谢恩，扭头便向门外走去。我狠狠剜了一眼捂着脸瞪大眼睛神情怪异的殷氏，一扭身子也迈出了大门。

回去的路上，二人保持着来时的模样，慧贵妃先我一步不紧不慢的踱步，将一干侍从远远抛在身后。宫里的路弯弯直直仿佛永远到不了头，是她打破沉默，幽幽自语道：

“本宫知道她心里一直有怨。”

“那时本宫亦为她向太后求过情，却被太后呵斥未能率先有孕，实属无用。后来皇上让她移居大明宫，本宫也曾多番暗中探望。本宫自问没有对她不起，却没想到她怨本宫如此之深。”

“阿霜原本心地善良，本宫从没想过她会变得如此不择手段，也从没想过她会落得如此下场。”

“本宫与她，到底姐妹一场。”

慧贵妃一路幽幽的走，口中一路碎碎念，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我：“莫忘，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亦随着她停下脚步，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娘娘方才在说话吗？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

慧贵妃眼眶一跳，面上竟然闪过一丝无法遮掩的惊惧。也只一瞬，她又高贵华美如山巅祥云：“莫忘，本宫第一次见你这副摸样。”她出人意料的调侃道：“红着眼睛要吃人吗？可惜不能如你所愿了。”

“娘娘说笑了，奴婢不敢。”我垂首恭谨应道，再抬目时面上已然古井无波。

晚间，皇帝去了凝阴阁。张全随侍，我闲来无事便倚在浣花阁的小轩窗下，就着灯火读一本茶经。芳草挑了湘竹帘子轻声来报，说是殷氏的尸体从太液池里捞上来了。行事的太监过来回话，说我让他带的话带到了，殷氏应了声是。

我掩卷，漫声问道：“张公公和长春宫那里都知道了吗？”

春草应道：“张公公那里已经有人去知会了。永春宫跟着办事的人还被拦着，等着姑娘发话呢。”

我点点头，道：“不必拦着，贵妃娘娘奉旨办事，自然要第一个知道结果，请速速去报吧。”想了想又道：“从延庆宫到永春宫，走华容宫那一条道最近，只是茵容华眼看要生产了，可千万别惊着才好。”

芳草心领神会，旋身出去传话。长夜漫漫，我试图再将目光集中于书册之上，却发现页上端正的小楷我忽然一个都认不出，明亮灯火之下渐渐模糊成团光怪陆离的水色。

我问殷氏，莫知可是她的人。

她应了，一切水落石出。

我想起银芯伤痕累累的双手，想起千疮百孔的莫知，想起一屋子枉死的宫女，想起哥哥。

慧贵妃顾念旧日姐妹情，给殷氏一个全尸。殷氏在一众太监宫女的逼视下，跳了太液池。

死的这样轻巧，是我终究无能！

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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