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很少考虑这个有点残酷的问题,按照道理来说，如果换做是还未遇见眼前少女的他，可能遇到这个问题后只会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就不需要吧”之类的回话。www.ghjun.com

但现在的他只是薄唇微张,有些勉强地吐出了几个残破的音节，便低下眼去。

“我……我不知道。”像是逃避自己的内心。

“香知子……”他念出这个名字,并没有特殊的意义,只是单纯地呓语一般,挂在嘴边而已，“我不清楚。”

“我只是……觉得倾听着垃圾说话的你……很孤独而已，或许我们在一起的话。”他的脸色甚至有些憔悴和挫败。

说到这时，他莫名其妙地道歉：“只是……这样的、无意义的话而已,抱歉。”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敦,可以聆听垃圾的人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只是我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已。

如果只是我听到垃圾的声音就感到孤独，那么复数的个体都可以听到的话、可以称为不孤独吗？”

馆内鸣子道：“其实声音——他人倾诉的声音本质上没什么不同的，只是发出声音的人会让你在意、或者不在意而已。”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敦，你刚刚遇到我的时候,不是告诉我了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的、但是——又为何说不出反驳自己当初发言的话语呢？

“如果哪天聚集在一起的垃圾不再跟我说话,它们也不会因为不再有人倾听而改变被销毁的命运,同样的道理，如果我离开了、不再需要你的话,敦也不会消失的。”

“那种事情……”

“其实有时你也不能理解我吧，敦,只是怜悯地注视着我,认为是我的呓语或趣味,并非是因为认定这个事实而做出回复，而是因为迁就着我、包容着我，而认真地回复着。”

出于“如果香知子有扮演菠萝的趣味的话”、“跟着她这样想着生活似乎也不错的”居高临下、又那么卑微的爱意。

她顿了顿，道：“就算是不理解，这样的感情也很珍贵，敦。”

中岛敦静静地看着她的双眸，突然开口：

“香知子……你是因为这个，才想要求死的吗？”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

半边身影隐没在阴影之中，他久违地说起自己颇为禁忌又善于逃避的话题：

“因为没有能够倾听、能够理解你的话吗？还是这些嘈杂的声音……来自现实、来自垃圾，太过于让你烦恼了，所以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和价值呢。”

几乎像说给自己听，中岛敦的尾音减弱，心里却愈发地被说服。

“是这样的吗？我的意思是……你是那样地特殊，几乎是半透明的，美丽、不可探知，却又这样地对待我……是他们、是我没有办法理解你吗？是这样的吧，我的接触对你来说是那样地……如泡沫一般虚无的存在。”

“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馆内鸣子平淡地望着他。

少女缓缓起身，单薄纤细的身影恍若溪流中的枯木。

“总有一日，我也会掉进焚烧炉、或者旋转着的风机里消失掉，就像风吹叶落，秋天来时，梧桐叶也会枯黄掉落。”

“敦只是不想理解我的想法，对此，我偶尔会感到难过，”她的语气寻常，听不出来丝毫的责备或忧伤，“不过没关系的，敦，很多时候我也不愿意去理解他人，用自己的心情去善意地与他人共情是很困难的事。”

“正是因为这种不理解，我才怀抱着‘为什么呢’的念头能够活到现在。”

“人和人就是倚靠着不理解而联系在一起的。”她道。

“香知子……”他静静地聆听着，到这里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青年此刻的身影几乎与现实世界中那位冷漠的黑手党干部微妙地重合，缄默片刻，他道：“我……愿意去理解你。”

“但是，我应该怎么做呢？你总是说得…这样地模棱两可。”他抬眼，眼底有迷茫和无措。

“嗯……不知道，我也想知道敦的反应，”馆内鸣子看上去并不在意：“我想喝罐装橙汁。”

“……倒是好好地回答我吧？”中岛敦一瞬无奈，甚至有些无力。

“真的不是玩闹吗？求死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这样的说法，还是说菠萝星人一定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够得到满足呢，我是不想要你伤害自己的，香知子。”这样说着，他几乎是带着微末又迁就的责备。

转身前，望入馆内鸣子那双幽绿的、让人宁静下来的双眸。

他怔愣片刻，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其实正是一种自大的不理解，被灼烧了一般移开视线。

将将启唇时，想要苍白地辩解些什么，却说不出更多解释的话来。

“别谈这样残酷的话题了吧？”他苍白地微笑，像祈求又像是不由分说地拒绝。

在拒绝理解她“求死”愿望的立场上，他是这样的坚定又自私。

站在昏暗的客厅交界处，抵着冰箱的柜门，微微出神地感受着指尖罐身传来的凉意。

想起少女有些脆弱的眸色，中岛敦垂眸，惩罚性的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没关系的，敦。”少女清冽的嗓音自后方传来，带着微末的暖意。

“不会花很长时间，你会……至少明白一些的，我的命运、我的祈求、我的幸福，到时候再和我说说话也不迟。”

“到时候一起去看我演的电影吧？后半部分，你不是没有看到吗？”

【就算是这样自私的我、拒绝接受香知子有着再次死亡可能、而拒绝她获得“真正的幸福”的我，她仍然如此平静地原谅我，理解我。

原来不理解他人，是会导向自我憎恶的。】

*

今天是《Reborn：重生之天才少女十六岁》的首映日，在这部毫无疑问占据话题榜榜首的影片面前，中岛敦忙得不可开交。

就算是那位疏离的父亲，也意外于自己这位温和的独子手下的艺人能够出演两位名导演的合作影片，旗下的中岛映画因为此次参与部分动画的制作，也名声大噪。

从预告片放出后的风评转变开始，两极分化的影片预期更加剧了这场上映风波的话题风暴。

不但在网络上有预告片的逐帧讲解与长篇分析，以拜拜金船香知子就能够获得好运的“拜船小屋”的诞生，也让这位年轻的“K少女”占据在大众视野的中央。

一个月前，电影制作方在东京举办了一场试映会，邀请电影界和媒体界的部分人士提前观看影片内容并做出评价，以试验电影的口碑和铺垫。

参加试映会的人在电影落幕后，皆给出了极高的内容与画面评价。

对于以往常常给予古矢凉太导演作品“从分镜中看到故事语言”的注重画面语言评价，这次则变成了“从电影的语言中看到画面”的截然相反的、称赞整个电影结构与存在的评价。

不少参加试映会的观影者都表示，在看完电影后久久不能够平静，不知为何，当灯光亮起时，周围人的脸庞皆已经布满了无法形容感受的泪水。

在被随机问到“是很催泪的动人悲伤故事吗？”时，匿名A沉默了很久，也无法准确地说出相关描述的言语，只是回答：“（在看完Reborn：K后）第一次觉得电影是给人带来幸福的事物。”

“完全是无法言语剧情、无法给出确切感受的作品。”

“就算是无法理解语言的人，看到画面上的少女，和她的电影，也不禁思考幸福和死亡的意义。”

“如果是故事的话反倒会显得苍白，当它变成了电影，观阅完后，不禁让人感叹出‘人类是需要电影的’这样的话语。”

……

“为了成为电影而诞生的电影，拍摄他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能够理解为什么甘利悠和古矢凉太在采访中会这样失礼地说出那样的话来了，如果人类只能看一部电影，而那部电影恰好剧中是香川金枝子主演的话，或许就是最高的幸福了吧。”

此类这样高的评价，当参加试映会的人将无剧透的影评发布到网络上是，不少人都是抱着疑惑的态度，表示怀疑的。

毕竟这样随意的电影起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短线制作周期、完全没有编剧经验的女主角担任编制的剧本、还有她几乎没有其它表情的表演，掺杂在一起，几乎扯着旗帜在告知观众：我是个烂片。

无论外界如何议论，认为这始终是“香知子的一场心血来潮的游戏”中岛敦都不太愿意让馆内鸣子所参演的电影最终评价惨淡。

位于东京的首映礼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他甚至有些头疼，最近馆内鸣子的状态有些不好，就像生病了一样。

有时当自己准备好晚餐站在她的身后，都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每次带她出去玩，回来后都是这样有些迟钝又虚弱的体感。

频频缺席各种映前活动的金船香知子随着电影的上映，在网络上的风评也并不好，不但被指责是“不尊重观众”、“耍大牌”、“态度轻慢”，她的演技也被拿出来再次遭人诟病。

中岛敦并不想让她看到这些，连首映礼都在考虑需不需要称病缺席。

助理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正在旁边的甜品店等待定制的甜点，单手持着电话，跟甘利导演那边的人员联系，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份“Accela”项目的再启动计划书。

低垂的双眼浏览着冰冷繁复的数字，办公时温和中透着寂冷的轮廓迷人，引得旁边的柜台服务生频频注目。

“怎么了吗？”

“中、中岛先生……金船小姐她、半小时前她遭遇了车祸，我们到达现场时，香知子小姐她……就已经死亡了。”

“……欸？”

“还望您节哀。现在小姐她在……医院这边的意思是……”

耳边一阵空鸣的白噪音。

助理悲伤麻木的字节都被断断续续地吞噬殆尽。

“你是说……香知子她，不……怎么会这样呢？事故的原因是什么？”他眼前一片空白，几乎是机械地吐出话语来，算得上是意外地冷静。

“疑似是那边的…比较偏激的粉丝驾车做出的事情，警方已经暂时逮捕了驾驶者，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