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十分抱歉——”

中岛敦坐在会议厅冷冷地看着面前一个滑步下跪的古矢凉太,旁边是小口舔着酸奶盖的馆内鸣子。m.moxiangshu.com

俯视虔诚道歉的导演，他甚至觉得某个角度上自己冷静与愤怒交织的状态跟梦中成为黑手党的自己冷酷地重合了，只是对于这种部下他甚至连看不都会看一眼,现在却要忍耐地冷着脸等待着他的解释。

毕竟梦境和现实还是不一样的，身旁的未来巨星把吃不完的酸奶放到他手里面,青年接过来一饮而尽,用如同服用了烈酒一般的气势将空的酸奶瓶冷冷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让导演低伏的身躯一阵战栗。

“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他道。

古矢凉太抬起头来,面色苍白，慌忙地出声,甚至于带着哭腔：“真是万分抱歉，录像我也不清楚是谁泄露出去的，我已经开除了具有嫌疑的助理小椿，核心人员也已经换了一轮了,我知道是我的疏漏给金船老师带去了困惑,但我是真得很想让金船老师出演,哪怕只是小成本的短片也好——”

说着，他深深地伏下身去,看不见的面容被泪水浸湿，顺着脸颊滴在地板上。

换做任何一位看过这位名导演先前作品的人，都会从他恳切的语句中明白他对电影事业的热爱与此刻的真诚。

但中岛敦仍旧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馆内鸣子从他的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看了一会儿，中岛敦给她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她,示意她到后面去吃,转过头来自然冷淡地出声：

“恕我言语冒昧之处,从最初看到剧本我就觉得这部电影行不通，您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角色是否真的适合香知子吗？尽管她是位演什么角色都适合的天才，也需要适应性的。我尊重她的意愿，可是我也不想让她受到这方面的伤害。”

“您无需多言，无论多少次，我都愿意改，”导演低着头，很快便做出了最大妥协的让步，或者说让人怀疑他是否有着什么“底线”，几乎一改以往这位就算资方撤资、经费不足也不愿意修改剧本中任何细节的执拗作风。

饶是中岛敦也有些不忍，怀疑他这么地卑微也需要请金船香知子出演他的电影的动机，只是为了站在桥上的惊鸿一瞥、就认定了是自己电影的女主角这样的荒诞理由吗？

看出他的疑惑，古矢凉太轻叹一口气，抬眼时，神情坚定而复杂：“您可能不信，从见到金船老师都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会成为我导演生涯中最耀眼的一颗星，这次失败的是我的剧本……我脑海里构思了许多个场景，但都无法良好地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就连电影的名字我都没有想好，感觉没有办法……去精确地形容。这大概是我最留恋的失败吧，就像闹剧一样，就算是一个月的我前面对这样状态的我自己，恐怕也只能够得到自嘲的讥讽话语吧，饶是如此，我也仍旧想让金船老师她、出演我的电影，所以——十分地拜托您。”

中岛敦沉默着，不太好说虽然在他叠加了不少滤镜的视角里馆内鸣子的演技可称“精湛”，但在外人看来，仍旧不太能够欣赏这样与表演略微割裂的表演形式。

他刚想说些什么，望向馆内鸣子的方向，看到她澹静地偏着头，看着平板电脑上的深海世界纪录片，又止住了想说出口的话语。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转过头来，不知道专注于鹦鹉螺的她把刚刚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我不在意电影拍的内容是什么。”在二人或复杂或恳切的征求意见的目光下，她这样道，“怎么样都我觉得好。”

这样说的馆内鸣子，并不是出于安抚谁、安慰谁的心理，而仅仅因为《偶像》这本书里也既没有描写过这段情节，作为歌星出道的香知子也根本没有机会碰见名导古矢凉太，她的电影代表作在后期更是连想都懒得想，以一个路人的视角简短地带过了。

她想了想：“老实说我也不太在乎电影的风评，不是我的作品的话，就不需要他们的观看，他们也没有办法伤害到我。”

注定的命运是不可能改变的——就算是细节如何地大相径庭。

金船香知子最后成为偶像的命运也不可能改变，这是她被创造出来的理由、此刻安然地存在于此地的依据，就算电影里只出现了她的名字，也不会影响她最终的路径，任何偏差、任何挽留、任何尝试到无法再尝试的行径，都像最终还是会驶回原地的轨道。

于是馆内鸣子道：“既然你没有办法创造出令自己满意的剧本、愿意修改成自己完全不在乎的样子的话，就由我来写吧。”

“欸？”与怔愣的导演一同，在一旁耐心地把纪录片的进度条的拉回去的临时经纪人，也略显意外地抬头。

“只是电影而已，把大纲创作出来就好了吧。”她继续看着暗蓝的屏幕，翠绿色的双眸倒映着幽蓝色的光，让人想起昳丽变幻的宝石湖泊，冰冷，却又遥远地像隔着一片幽暗的森林，深不见底，“如果你读了以后想要使用的话。”

如此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她，冷漠地掀眸，单手撑着下颔，望向古矢凉太：

“我没有出于拍摄或改编的目的写过文字，上一个只是想写、写出来却被人翻拍出来的成品让我一时间无法接受，但如果只是为了电影而创作，我想应该会轻松很多。”

怀抱着“啊、如果是她的话、玩闹一般写出来的平庸文字大概我也会拍摄的吧”这样想法的古矢凉太并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在这一刻吐出的平淡话语并非是来自于那位善于解题的青春美少女金船香知子，而是在另一个世界内，被称为“平坂映之介”的名作家。

【剧作，是如此令人意外的、绽放在枯萎梦境里的沙漠之花。】

*

金船香知子的电影剧本创作完成是在一个带雨的午后，我从公司略微疲惫地回到家里，便看到她坐在卧室的书桌旁，澹静地看着窗外沾雨的梧桐树，像在出神。

仿佛身上的疲倦都被一瞬间清洗了一般，我静静地站在门关看了一会儿，才把买回来的蓝莓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放下公文包，给她准备甜点。

相处的这十几天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早晨轻手轻脚地将早餐做好、装饰好放在微波炉旁，写下需要备注的注意事项，中午下班回来后再按时准备午餐和甜点，晚上再和香知子一起外出用餐。

最近总是在下雨，古矢凉太在拿到新的剧本之前也很少再发信息过来讨论相关事宜，我难得地获得了在工作上无需过度操劳、在家中与香知子的相处时间也算充裕的时光。

今天她的食欲不算好，告诉我不打算吃午饭了，我也总是忍不住无限度地迁就着，就算是她挑食、缺食、甚至于因为写作晚上而久久不熄灯，只要看着她疏冷而有些不似真人的侧颜，也就不怎么忍心说出斥责的话语。

有时候我会反省我自己这样无限制的低垂态度，是否是害了她，每当这样的想法出现时，我又用“我并不是她的谁”这样略带残酷的语句，来劝我自己不要太过于自我意识过剩，免得自己招惹出令我伤心的话语

——她总是能够毫不犹豫、又用毫不在意地语气说出让我难过很久的话来。

就算是知道她没有这方面的定义，我仍旧不免感到失意。

看着她放在手边的稿纸，我把甜点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她将看向窗外的视线缓慢地收回，慢吞吞地看向草莓毛巾卷上点缀的蓝莓，不禁让我想起攀爬在低矮墙壁上留下一阵濡湿粘液的蜗牛。

“写好了吗？稍微歇息一下吧。”我温声道。

她一只手拿起勺子，一只手把叠得规整的稿子随意地从压着杂书的纸堆里抽出来，递到我面前，动作颇像是雨中顶着荷叶伞、向神社的神像乖乖供奉比自己身躯还要大的食物的小精灵。

即视感太过于强烈，以至于我接过来的动作有些受宠若惊。

当有着分量的稿纸触碰到我的指尖时，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仿佛在某个世界、它是足以牵动数万人心弦的故事，只是现在，却在这样一间小小的卧室里，轻描淡写地递到了我的手中罢了。

好吧，有时候没有必要想这些中二的想法，再怎么添加偏心的滤镜，此时此刻，也只是少女在清凉的雨后递给我的随笔书册而已。

我一边读一边问她：“这次写的是有着超能力少女的故事吗？”

说完我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可能是在疑虑扫过文字的一刻，为什么下意识地说了“这次”这样的用语，好像我已经阅读过她曾经创作过的作品了那样。

但这明明只是第一次而已。

撇去心中莫名熟悉的感觉，翻动前边的纸页，我无奈地笑道：“主角的名字也要用自己的名字吗？香知子。”

香知子只是无动于衷地埋着头，努力用勺子分尸毛巾卷。

我在心里失笑，感到也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格外地注意，就算是将自己的名字带入，她也好像理所应当、完全没有任何包袱的样子呢。

文字如同流淌的水流，从视觉的缝隙中淌过，掠过思想。

浮于表面的思绪逐渐地凝肃起来。

我不再想其他的事。

不知何时，翻完第三章，我选择不太能够接受地暂停阅读，或许是出于在某种程度上的……被震撼，我甚至于有些失语。

刚想抬头说些什么，才发现香知子已经把毛巾卷彻底吃入腹中，并且非常体贴地把碗盘和勺子放进洗碗池里了。

几乎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时间的重量，过了将近半小时，我放下纸页，看着眼前喝着罐装果汁的香知子，眼神复杂，又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陌生。

我仿佛这一刻才重新认知眼前的少女，哑然地呡唇，对视后，缄默地移开视线，缓缓将书页放回到桌子上。

“不看了吗？”香知子问我，“你还没有看完，你不喜欢吗？”

我叹气，“我觉得，需要歇一会、抱歉……我真的会担心，创作出这样的、令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作品的你——香知子……你真的没有什么令人惆怅担忧的精神状态吗？”

她看我像在看一条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

“不喜欢的话你可以跟我说、不用转着弯跟我说话？”

“不是的，”我的抵着额头，“倒不如说、呃、我没有办法评价，哪怕只是想象出那样的画面来……我就……徒然地想起你、我明白的、书中的香知子也并不是你，可是……”

语无伦次的颠倒叙述后，我短瞬地沉默，开口道：“简直是天才一般令人惊愕的冷淡文字，我感到……或许你真的就是偶像吧，香知子，就是这样没有道理——也不是、仅仅是这个剧本，就已经是很好的证明了，我需要向你道歉，在这之前，我并没有正视你的想法……我。”

没说完，我止语，把书页搁在一旁，推回到书页中央，“古矢导演一定会喜欢它的。”

“那你呢？”香知子看着我道。

“我……”回答这个问题时我颇觉得茫然，“我不知道，香知子，我不知道。”

“我连继续阅读下去的……兴趣都没有。”我这样道，几乎是一种口是心非的狼狈逃避，“先这样吧，等我……过几天、等香知子你整理好完整的文字，再一口气地读完吧。”

【撒谎的我，是如此地自私而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