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外，人喧马嘶，举目狼藉。

原本还高悬于街市便，纸罩上绘有烈焰纹饰的灯笼，全部被人挑下，砸的稀烂。那条专供神火出行所造的铁板路被众人用锄头刨掉。

一些铺子匾额上有烈焰雕文，同样没能躲过愤怒的百姓，砸碎招牌，砸开大门。铺子里的物件摆设不是被抢就是被毁。最后连那些店名里带了“火”字的铺子都被殃及池鱼。

的百姓冲入空荡破败的皇城，肆意抢夺破坏着旧时南梁国的皇家之物，哪怕神火碰都没碰过，甚至根本都没在意过它们。

韩风晓用称重压住御书房所在院落的院门，百姓进不来，便要翻墙而入。

好在游荡在御书房附近的两个水鬼很讲情意。扛着冬日的灼烧消磨，显出黑气缭绕的凶相，吓走了那些乱民。

韩风晓收起了它们涣散大半的魂魄，存在一只装有灵玉丸的玉瓶中。他现在的修为还没法缝补阴魂，不过神火应该可以。

那些在朝的官员被百姓冲破府门，推搡到街市上，有人细数他们的宗宗“罪行”，而后少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混乱愈衍愈烈，一些与神火毫无瓜葛门阀大户也没能幸免，府邸被乱民百姓哄抢一空，搬不走的便被尽数毁坏。主人只能畏畏缩缩的躲在角落里望洋兴叹。

只要与民意的潮水不同，便是罪过!

时至黄昏，人群犹是不减半分。

原本那些个夜间游魂都没有露头，就连城隍庙都禁闭大门，隐隐能看见日夜游神分立殿门两侧，施展低浅的屏障法门。

城中无恶鬼，又人人都如恶鬼。

没有人记得，几天前刚刚过完元宵节，现在还没出正月，还算是在“年”里……

韩风晓做在御书房的屋脊上，双手托着下巴，遥遥远望。

一片花瓣缓缓飘落，化为手持折扇的翩翩公子。

落花公子笑道：“道友，想不到还是个念旧情的人？”

韩风晓拍拍手说道：“我的宝贝都在屋里搁着呢!”

落花公子还没见过这么财迷的人呢!

他一脸无奈的说道：“浮生娘子和老尸鬼已经去往龙口山了，今晚就要闯关。你也一起来吧。看着那点药丸子还能发家不成？”

韩风晓斜着眼睛说道：“发家谈不上，能保住小命就足够了。”

他拍了拍脸，望向龙口山的方向。

城中的军队以与近郊的部军汇合，先头的斥候游骑已经到了龙口山脚下巡视，后续大军拉着床子弩行军稍慢，不过再有一个时辰，也能列好阵势，大举攻山了。

城中的百姓举着火把，手握棍棒，星星点点的跟在军队的后面，呐喊助威，每一个人都如沙场老兵一般胆气十足。

民意浪潮中的每个人都像失去理智的野兽，同时也都是军纪严明，勇猛无畏的战士。原本最为看中的生死，此刻又是最无足轻重的了。

韩风晓突然说道：“两个打一个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想偷袭还是别等了。”

又有一片花瓣飘落，疤脸汉子冷笑道：“你小子果然不只是个小白脸。这样更好，你把钥匙交出来，我们放你一条生路!”

韩风晓笑道：“我都坐在这守了一天了，也不能一点好处都没捞着吧？”

疤脸汉子拉开拳架，周身气势暴涨。明明是个玄黄法门的神修，却有不差的武人身手。

神通都是花架子，拳头才是硬道理。

韩风晓最后又看了眼行进中的大军，站起身松了松肩膀，笑道：“真就没得商量？”

他轻轻抽出刀鞘，泄露出刀鞘中交融的龙虎之气。人间兵器，却流淌着仙家气机，看着古怪，可要在仔细想想，便是惊悚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把刀杀过神祇或者是用神祇的功德金身喂养的。而且能有如此明显的气象，那尊神祇的品轶绝不会低。寻常的淫祠野神或是城隍一类下三阶都算高抬了的阴官，可养不出这样的气象。

可这要是一位中三阶的正神喂养出来的宝刀，那此刀的主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能被赤色王青睐的少年，说简单可能很简单，可要是不简单，那便是极不简单了。

疤脸汉子虽然气势汹汹，可也知道轻重深浅。之前就吃了浮生娘子的亏，这会更是吃一堑长一智，没摸清底细，绝不敢冒然动手。

他和落花公子都是四阶中品，在封途洲并不算弱，放到其他任意一国，妥妥是个身居高位的俯国供奉。不过是在神火这边，王主就是个万中无一的上三阶怪物，手下还有覆转乾坤，浮生娘子这样的神修，才显得平平无奇。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更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

此次浮生娘子孤注一掷，打算赌大赢大。可他俩却不想与她一起玩命。两人又不像老尸鬼“驱尸命骨”与那狐媚子有一腿，就算杀了神火，保不齐他们便会卸磨杀驴，翻脸不认人，转脸便将他俩打杀，然后独吞的机缘。

落花公子和疤脸汉子一商量，便打算来个浑水摸鱼。趁着那边一触即发，先分了宝库法宝，然后卷铺盖跑路。封地，王位，功德，神道，人人想要，可也烫手，还是闷声发大财最实在。

既然都是小心人，就没必要在宝阁门口再打一架了。

落花公子打圆场道：“都别动气，没必要非争个你死我活的。”

韩风晓顺势推回了刀，又一坐了回去。他缓缓说道：“两位不妨也坐下来，看看城外，再看看这百里京郊。”

落花公子扇动折扇“桃花仙”，花瓣四散而去，每一瓣都沾染了他的一份“心神”。

落花无情，流水有意。

这便是他神遗法门的精髓所在。

他不善厮杀，却最擅长探查，追踪等手段，当然，跑路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花瓣越飘越远，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疤脸汉子也收起拳势，举目远眺。他不比落花公子，本命玄幻法门“深井锁刃”最是克制炼器神修，可若对方是像覆转乾坤、浮生娘子一样，不靠兵刃。他的神遗就毫无用武之地了。因此，疤脸汉子才会练了一身武人功夫。他的眼力不差，不过远不及落花公子的法门，始终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疤脸汉子不难烦的说道：“你小子别再这装神弄鬼的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韩风晓平静道：“动静闹得这么大，想着浑水摸鱼的聪明人就更不会少了。我把钥匙给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带着宝贝走。现在那些人还只是在观望，一旦龙口山那边动起手来，他们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消停了。”

他轻叹一声，“街上那些百姓你们也看到了吧。修士与凡人比，不过就是会些法术，活的久一点罢了。心性上，没什么区别。百姓们会如何乱，神修们也会如此的。你们觉得，等到他们动起手来，首当其冲的会是谁呢？”

韩风晓也很无奈。

神火可是真的给他找了个好活儿！

落花公子皱眉道：“你为何要对我们说这些？”

韩风晓转头笑道：“当然是想拉二位下水了！”

疤脸汉子沉声说道：“法宝，赔上性命，太不值当。早知如此，老子还不如去帮那骚娘们呢！算了！日子还长着呢！活命最！”

他也不等落花公子，纵身跃下屋脊，转眼便没了身形。

落花公子拱了下手，同时化作花雨散开，就算有人远远窥探，也无法知晓那片花瓣才是他的真身所在。

韩风晓微微合上眼睛，补全这些时日一直在加班加点做的事。

之前受了背负重剑头戴幂篱的剑仙女子两次本命飞剑，肩头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就是好的格外的慢。气海那一剑外伤内伤好的都快，可是积存的真气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这里两剑很有门道，一剑破他真气，不伤本体。另外一件就是让他吃苦头的，少打那些自作聪明的小算盘。

至于对于他以后的大道是好是坏，韩风晓也不清楚。不过眼下没了真气，拳头可就没有以前的力道了。说到底，他并不算武夫，拳架是从罗兰那边照猫画虎抄来的，只会些粗浅的套路而已，更本没有章法。至于两手还算称心的招数，全然是靠着神遗法门，并不是纯粹的武学。

他也曾和袁枚讨教过一些练武之事。袁枚的拳法剑法都是家传的，韩风晓便不再多问。机缘功法是一回事，传家本领又是另一回事了。

韩风晓现在品阶比原来高了，打架的本事却没涨多少。称重终究不是那种玄之又玄的太虚法门，没升一阶便是一片新天地，还是需要打熬招式。

品阶是一回事，打出相应的杀力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些看似无所事事的日子，他都是在全力炼化上次何不惧留下的三份气运。稍加判别，就能发现，阴冷的那道是何不惧的，炽热蛮横的是常袁的，沉稳厚重的那道是温良的。

温良的那道气机最好炼化，韩风晓基本上已经可以掌控了。这种气运与神息和真气都不相同，更像是一种存在窍穴中的剑气，可以用来御敌，不过也是用一分少一分。

何不惧的那道炼化时极为魂魄，如同是泡在地府的油锅里，在加上之前鲁判官“送”的魂精他也没有炼化，只能两者一同进行，更是事倍功半。

常袁那道他根本就没敢取碰。这道气运和狼大爷的关系很不好，虽然一个在窍穴，一个在血脉，只算是邻居。不过低头不见抬头见，时常要闹出些动静。

突然一阵白芒闪动，直接砸向御书房。

看来那些来碰运气的修士已经等不及了，已经有人打算投石问路了。

这一手不算杀招，只是试探。

一来是看看这个不顾外面大局，依旧守着神火朝堂之人的深浅，二来就是看看他的态度。

如果躲开，任凭那道白芒砸穿御书房，便不必太过担心，该抢宝的抢宝，该摸鱼的摸鱼。如果依旧像对待那些飞来的箭矢一样阻挡，那他便是一个难得的忠臣了。

韩风晓叹息一声。

其实神火并不会在意皇城变成什么样子，可能也不是很在意宝阁中的法宝。

韩风晓如何来做，都不为过。

不过他还是想给神火留下一点念想。至少她以前所做的努力没有因为这场风波全部付之东流。

他韩风晓可以对这个世道失望，可他并不希望人都如他一样失望。

虽说是“破而后立”，也不能像那些乱民一样，部分好坏的全盘打破。只能是坏的部分不去管它彻底烂掉，可对于好的部分，还是要下点心思它不会随着周围的糜烂一同腐朽。

虽然有点矫情，但这也是他必须做的。

韩风晓身子未动，只伸出双指，夹住飞来的法器。

一支珠钗

给韩妮吧。

韩风晓毫不客气收进怀中。

下一刻，满天华彩降下，各样法器从四面八方飞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两件很有杀力的灵器。

它们的主人都是下三阶的修士，都不太想做出头鸟，会会这个“愚忠”的王从。干脆就是大家同心，用法宝把他砸死了事。

韩风晓一拍屋顶，骤然而起。

一身白衣飘荡洒脱。

一道浑厚的气运如潮水，顷刻间将那些法器拍落，剩下几件杀力强些的，虽然还飞在空中，却像撞在了屏障上，嗡嗡作响，进不了半寸。

温良留下的气运与他的神遗最为契合，使用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可是说到底，这还是借别人的本事，终究不是自己的。

韩风晓也发觉到，离开铁牢，自己真就没什么长进了。

杀那鳞甲大妖，杀那河龙王都是借斩神的。

去了地府是沾了何不惧的光才捡回来一条命。

就算杀那只虎妖，也是借了沙冬儿的短刀。

长生大道伊始，会有越来越多的修士走上修行之路。也会有越来越多的神修走的更远更高。

大道之上，要机缘，更的还是埋头修行。

问道问心，悟道悟己，自强则强，莫向外求。

见到法宝无用，终于有修士耐不住性子，提着兵刃径直杀来，有一个，便会有第二个。

韩风晓悬于半空，蓦然拔出短刀。

既然是自己找死。

当杀则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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