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老师晚上好！

时间不算晚，由于今天早上上班时候实在困得顶不住，她决定今天早点开喝早点睡觉，所以在她喝高了有些飘飘然地失去理智的这个时候才十一点不到。他向来没有特别早睡的习惯，这个点也刚好还醒着。

穆：让我猜猜，喝酒了？

V：正喝着呢。

V：老师，我一个关系很好的很多年的无话不谈的我以为和我格外聊得来的一个朋友，突然不理我了。

喝了酒的人总是特别的坦率，有什么说什么，这是清醒时候她羡慕不来的，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尝试着变得不那么别扭。总而言之，感谢酒精，她终于明白了这两天来心情莫名沉闷的原因。很奇怪的是，为什么她总是在酒后才能忽然悟出自己为了什么难过，为什么白天清醒的时候就死活发现不了呢？难道是她的理性在下意识地拒绝这样无理的心态吗？

穆：吵架了？

V：是个男生...但是明明之前都很正常，完全没有端倪啊。不，重点不是这个。

男生？她果真有不少的异性好友。一瞬间他的心情变得不那么明朗了起来。

V：重点是，我早就明白我不该有所谓，事实上我也确实以为自己是个很看得开，很冷漠的人。但是为什么他可以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了呢？难道人都是这么冷漠的？不，更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还会在意呢？我想就算了吧，彻底斩断吧，但又怕万一他是出了什么事呢？我总爱心软地替对方找借口。

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答案而已，一个为什么走的答案。她也许只是有些偏执，受不得别人窝窝囊囊地不清不楚，所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对方明明白白地表个态。只要对方给出答案了，无论那答案是什么，她都会接受。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郁郁寡欢。

穆：人毕竟都是害怕孤独的群居动物。

V：但我以为我早就摆脱了那种低级的动物天性。

猝不及防地，她那句惊雷般的质问又一次在耳边炸开来。像在反复反复地提醒他他没能抵抗住动物性的那一个夜里，提醒着他是个劣等生物。

V：老师，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她真是喝了不少。因为贪图价格便宜，新买的酒较劣质一些，也比以往喝的要烈的多。一口闷下去，五脏六腑都被烧地疼，尤其嗓子眼像快冒烟。酒劲也比以往挥发得快了太多。她怎会想到，一年前连给他发个短信都怂得要死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做半天决定的她，在醉酒的状态加成下竟敢给他打电话？

老师一直没回消息，她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些逾矩了，是不是该说句「开玩笑的」，补救一下。电话铃声响起，把她吓一大跳，吓得心脏骤停。手机屏幕上亮起老师的名字，她吓得本该让她烂醉的酒都清醒了，颤颤巍巍点下接听键。

他是躲在厕所里给她打的电话。原本他该找个委婉合理的借口拒绝她，但又始终萦绕在心头地有些放不下。

「喂，Vera？怎么了？」

她扭捏了片刻，才将她与她那个朋友的故事讲了出来。她以为在这世上难得能找到的，目前来看或许是与她最契合的朋友。偏偏是个男的，偏偏还在有女友的情况下向她表白。

他大脑哄一下炸开。虽然他早该知道的，但亲耳听到总觉得难以接受。她果然是个很受欢迎的女孩。但他比起那个有女朋友的男生更没有资格。

「怎么？你也喜欢他？这都能忍受？」他问，像要找个死心的理由。对什么死心？他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他也决不可能承认。

「完全不喜欢，只能说作为朋友很喜欢吧。但总之我把他骂了一顿之后，我们又像无事发生过一样正常相处下去了。」他瞬间松了口气。

「你难道能忍受朋友出轨吗？」话音刚落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他哪有脸面问。万一她说介意呢？他要如何面对她？人家到底只是有颗出轨的心，没有实际行动，哪像他？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真的没有朋友了，可能是因为我以为我们真的很合得来，所以我想，人无完人，也许我可以忽视他的部分缺点。」

「那干脆直接到他家拍门让他滚出来说清楚。」

「老师，对不起，没说清楚，是网友。我好像说过？我社恐，没几个现实朋友。」

他没有回应，但她却能从静默中感受到他的迷惑不解和无言以对。此时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地可笑，哪怕是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也会注入那样多的感情，她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个只贪图自己享乐冷酷无情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所有的这些感情都是你擅自总结出来的？也不能说是自作多情，但也许他一直以来只是把你当做一条不好钓的鱼，终于放弃了而已。」

「所以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多情，是我有眼无珠偏把谎言当真情？」

「能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以及文字里总结出美好的东西，这是属于你自己的能力。这份美好和温暖来源于你自己，因为你是个美好又温暖的人，所以你自然而然地该会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像你一样美好。」

她莫名地平静了下来，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是因为被老师说服了，信了自己是美好的存在吗？或是因为她得到了那个从朋友那得不到的答案，或许她只是无法接受别人懦弱地不敢面对卑鄙的诀别所以不辞而别的举动，无法接受不清不楚，无法接受立场不清的人。又或许她真的只是内心恐惧着孤独，所以才会为丢了一个朋友感到无比地痛苦，而老师半夜的电话给她注入一丝安慰，此时更像个替代品了。她不知道。

「所以老师觉得，我美好吗？」

他呼吸一窒，一瞬间脑内又飞快地播放起那个夜里的画面的走马灯。她的温软，她的香甜，她身上的痣，她甜美的声音，她的一切。她怎么可能不美好？还有她那些不加掩饰的情感，无论是向他哭诉时或是表白时的，热忱又激烈的，动人的。他无法回应，生怕自己一张口就说出有违伦常的。只得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我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吗？」话题又趋向暧昧，说出这句话后她自己的心跳也随之多蹦跶了两下，鼓起勇气才敢说出口。

「我从来不会和哪个学生说他是我最喜欢的。」因为那样会显得很偏心，他只是个指路的。

但她难道不能成为那个例外吗？她默默叹息，好不容易满盈起来的心瞬间又有些苦涩起来。看来革命尚未成功，还要再加把劲。

「算了！我就随口问问。我喝完了我睡觉啦！老师晚安！」她败下阵来，只得落荒而逃。

其实她还想问他，如果她不是最特殊的，难道他也会和别的学生上床吗？她刻意地想要嘲讽他，想要刺痛他。虽然她无法窥见无法得知，但想象他受困扰的，挣扎着的模样，便感到痛快极了。许是因为她无法忍受她独自在痛苦中饱受煎熬，硬要拉个陪葬的和她一起扑腾。

她逃了。忽地，她姿意妄为勇往直前的形象产生了变化。她也有这样，怎么说，该算是懦弱的一面？是他从未见到过的。目前为止他已经在她身上见到了许多面。直爽的，坚定的，彷徨的，自卑的。但他以为她该会是个无论什么问题都勇于直面的。但在面对他時，她逃了。

那她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吗？此时他当真无法判断了。她当然是最特别的，最让他心烦意乱的，但喜欢吗？似乎是更要复杂许多的，太多种情感夹杂在一起的。如果感官知觉当真只能获取表面认知而不能像理性那般得知实在的本质，得知真理，那理应更高一筹的理性为何却无法解释，无法应用于低级的感性之上？

为何他穷极毕生所学，竟找不出能夠形容这种感觉的词汇。

Vera 是什么呢？她是海面初升的太阳，突如起来的强光刺着他的眼，硬要撕开他好不容易习惯、沉沦、接受了的夜，那半伫立在海岸线之上的部分正不加掩饰地火热着，不遗余力地照射、散发着温度，散发着光。另一半潜在水中，冰冷又无情的，拉他下沉到无尽的海，陷入无氧的沉寂中窒息。这两极分化的分裂感令他极其不适，他像要被这冰火两重天撕裂开来。她時而乖巧无害，啜泣低吟说老师我一直喜欢你呀，忽又化作勾人的罂粟花，叫嚣着，「你自己呢？」，向他讨要着他灵魂的全部，像要靠吸食他的一切才能赖以生存。可怖，又可悲的。

想来，倘若她真是一条靠吸食理性为生的毒蛇，也该是条被酒精灌满了的蛇。如此想象着，他竟凭空嗅到浓烈的酒精味，她的味道。分明他没有喝酒，不知怎的也莫名感觉有些醉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消息记录中的动物天性四个字，一阵无力感，还有贪婪感席卷了他。他于是又想起她背上的，草丛中的黑点。像黑洞般要将他彻底吞噬了。他第一次感到眩晕和恍惚地，想，不如真被吞噬掉，那样也好。那样他不必再面对，不必再质疑自己选的路，不必再苦恼自己的理性是否经得起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