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ra 发过来的是一支独立摇滚乐队的歌，是他接觸较少的风格，歌词有些诡异，像在叙述一个杀人现场，但又意外地有一股夏日的清凉感。像是将自己浸泡在了血与水混合的泳池中，即灼热，又冰凉。

他忍不住想，或许她也像这首歌一样，将不为人知的黑暗及罪恶面藏在爽朗的假象下。或许像他一样。说到底，谁又能百分百绝对的干净，谁没点藏着掖着的反社会人格呢？

穆：确实好听。似乎有些诡异的感觉，你很喜欢这种类型吗？

V：也不是啦，是因为好听才喜欢的！说起来，我还是因为你才开始听摇滚乐的呢。

她掩盖着，迅速切换话题，生怕自己阴翳颓靡的那一面过早地暴露在神圣的他面前。

穆：因为我？

V：对呀，当时不是加了老师脸书嘛，看到你说喜欢LP，正好当時对摇滚特别感兴趣但找不到怎么入门，机缘巧合下就成了我的启蒙啦。

穆：居然是这样？以前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吧？

V：以前比较内向害羞嘛，就没好意思说。

内向吗？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高中時期的 Vera。内向吗？似乎確实不那么健谈，也不如现在这样落落大方。记得当时说服她参加辩论队比赛時费了好大功夫。后来她好不容易同意加入后，也不太愿意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得半逼迫半鼓励才能让她开口。他以为小姑娘只是对自己的英语水平不自信，所以不敢开口而已。

不知道老师再做些什么，没等到他的回复，她便放下手机去忙别的了。她看了下時间，计算着差不多该吃午饭了，等吃完就出发到离家最近的咖啡厅复习。她百无聊赖又摸出手机，刷起了微博，靠这些断断续续又无意义的碎片信息消磨时间。其实也不是非要到咖啡厅才能复习，但在家里始终是提不起劲。

何况，此时此刻的她满腦子都充斥着与他相关的一切，也很难集中注意力看书。

那不如写日记吧，昨晚经历的还没来得及记进日记里，留给未来的自己回味，扩展可供幻想的空间。但窗外的阳光过于刺眼耀目，像在对她叫嚣现在不是做梦的時候。確实，抒发单相思之苦这种事还是留至深夜，倒上一大杯酒，房门紧闭，带上降躁耳机循环播放苦情失恋歌的時候最合适。然后放下笔，感受酒精攀升至大腦，将其占据，开始意义不明的嚎啕大哭。

她喜欢一个人喝酒，喜欢把酒兑得格外浓，喜欢将自己灌醉然后在熄了灯，没有一丝光亮的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这个习惯似乎是自大学开始有的。记得昨晚老师问起她的酒量，她无法坦诚地说，她的酒量是独自在每个情绪崩溃的夜里练出来的。

已经可以预想到，这样说的她会遭到何种质疑。「自己喝不是很没劲吗？」

恰恰相反。但他们不懂。那些不喝酒的人不知道她在酒里寻找什么，不知道酒里有一切解答。他们不知道她为何唱起歌、跳起舞、冲进雨里大喊大叫，最后精疲力竭躺倒在荒芜的大地上。

以前她的症状要严重得多，不仅一喝酒必哭，还要拼了命地让自己痛。指甲牙齿深深陷进肉里，烟头摁在手腕上熄灭，甚至将头一下一下砸向柜门。没敢砸墙，还是怕疼的。总之不是人过的日子。但那个時期过去了。现在的她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变得会在酒后硬挤出两滴眼泪。像强迫着自己勉强交差。这个時期持续至今，大概半年吧。她质疑过自己，觉得自己像硬要将自己陷入痛苦中似的。似乎不再痛苦的她就失去了某种重要能力一般，竭力地要让自己哭。为什么？但她没有找到答案。

就像医者不能自医，她自诩成熟理性，能为许多朋友解答各种烦惱，唯独无法回答自身的困惑。该说是困惑之所以为困惑，就是因为它无法被想通。若是她能解开自己的困惑，那这些问题也不足以被称为困惑。

想得太多了，她总是这样，爱将简单的问题反复反复地想，直到一个问题能得出无数个答案她才心满意足。所以她才能夠成为辩论队的优秀成员。总而言之，此刻的她缩在被窝里刷着手机，又在想要不要再睡个回笼了。似乎自从那次探望让她的小鹿重新跳动后她又变得嗜睡了。似乎入睡是唯一一个能夠见到他的途径。所以尤其是在像这样的假期里，即使她毫无睡意，也始终忍不住劝自己，再睡会吧，说不定再睡这五分钟里，就能梦见他呢？

尽管他的联系方式不会逃走，会一直静静地躺在她手机里，那个「在线」的状态像提醒她他永远都在等着她伸出手。但她始终只敢在梦中寻找他的足迹，他存在的踪影。

明明他一直都在咫尺之间。

精力旺盛一点也不困的她还是选择闭上了眼，祈祷能夠做个五分钟的，有他的梦。只要有他在就行，哪怕只露个面。

结果非但没有梦见，还因为睡眠太过不规律所以遭遇了鬼压床。她依稀听见手机提示音，猜想着是他终于回消息了。挣扎着，却醒不过来。这就是强迫自己入睡的下场。梦里没有他，只有自己盯着床沿，拼命迈出脚，下一秒又发现自己在被窝里纹丝不动。

没有他的梦凭什么还要再消耗她的時间。她猛烈挣扎着，终是醒了过来。摸过手机，终于能够一探究竟，看看他回了什么？

是垃圾短信，不是他。

也是，今天周六，可能在陪老婆孩子吧。她苦笑。

她打开聊天软件，快速地重新阅览了一遍他们的对话，然后放下手机又苦笑了起来。何必自欺欺人。世间的事也许注定无法强求，早点认命也好。

手机提示音再一次响起，打断了她的自怨自艾。她不抱希望，想必又是一条广告吧。

穆：今天看新闻了吗？疫情又严重了，家里口罩备够了吗？

但这回真的是他。

幸亏她早了两天回家，否则赶上疫情爆发怕是回不来了。新闻里开始铺天盖地宣传居家，尽量少出门，出门务必要佩带口罩云云。这个春节的喜庆和红火被突如其来的病灾席卷得所剩无几，家里长辈还在不屑地表示不必大惊小怪过分担忧。

这个沉重的话题硬将她扯回了叫人喘不上气的现实。她只想将他当作一个或许能觸碰到的梦，为什么在梦中也要被迫讨论这些呢？大概成年人的梦永远无法完全避开现实的种种。回想她最近做的梦，无非是什么被迫留下加班，应聘遭拒，面试被HR嘲讽一类的，稍好些的可能也是梦回高中時期的课堂或考场。

自什么時候起，她再也没做过那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梦。也许她已经失去做梦的能力了。

她摇摇头，告诉自己想这些没有意义，不如想想学习规划。边又亮起手机屏，“还好之前买了一些，目前姑且算夠用。”

这几天网上传的各种消息足以冲昏她的头，她有更多的想要和他说。尤其因为他之前的那句「我俩这样的人」，她更是迫切地想寻求他的看法。也许他就是茫茫人海中和她一样格格不入的人。

但说不定他对所有人都这样说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瞬间击中她，叫她动弹不得。是啊，她又凭什么自作主张自作多情地以为人家和她「合得来」，这本就是个很主观的东西。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和她是特别的，他身上所有的「意义」和令她痴迷的那些东西本就是她擅自赋予他的。

也许她从头到尾爱的只是自己的想象。

她一下又释然了。是他让她久违地能做梦了。告诉自己自信一点，把也许去掉。说到底又有什么才是假象，何为虚何为实？在虚构的幻象中追寻真实的情感，难道这情感竟就成假的了吗？

她打定了主意。大多時候她都像这样会陷入怀疑，但紧接着便能迅速找回自己的立场并作出决定。她喜欢这样的自己。因为这决定本就是由怀疑催生出的，所以更能夠坚定不移。

无论是什么都好，她决定要将他拿下。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跃而起，翻出那本她专用于记录他的笔记本，开始制定周全又详细的攻略计划，及具体的实施办法。人生在世难得走一遭，有想要的东西就想办法得到它就是了，何必纠结固中意义？她又不要做圣人。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多页，她心满意足地回顾了一遍，觉得他已是瓮中之鳖了。午饭時间到了，她依依不舍放下笔踏出房门。手机提示音再响起。

穆：小心注意点，最近尽量少出门吧。

她回说好，你也注意。

他没再回消息。午饭过后她难得没有怠惰拖延，立马收拾好东西出发去咖啡厅复习。当然，口罩戴得严严实实。那一整个下午她都没再收到他的消息，她也没有刻意去寻找话题和他尬聊，认认真真全心全意地读参考书。像生活恢复了原来平静的模样。毕竟比起这个梦，她原本应该有更重要，更宏伟的梦要实现。她就是这样一个爱做梦的人。

于是她到底静下了心来，在咖啡厅看了一天的书，直至七点钟回家吃晚饭。与此同时另一厢的他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与她无关。想来成年人身上都有这样的一个开关键，状态和情感随时切换。

他的儿子今年上小学了，该是忙碌的一年。 Vera 的事还有昨晚的事不过是个生活中的小插曲，他甚至为他片刻的动摇感到不解。他看着辅导儿子写作业的妻子。这就是他的家人，这就是他的生活。安稳简单，幸福，挑不出一点毛病。他从来不求大富大贵，像现在这样平淡又稳定的平凡日子于他而言已然是最好的了。但他似乎忘记，自己从不是个满于现状，向简单安稳妥协的人。

Vera 的身影和昨夜空气中的缠绵像一个梦，但梦境往往在醒来時就烟消云散，被忘得干净。她仿佛在喃喃着，轻声质疑着他现有的幸福。但那声音太轻太轻，最终被他忽略。于是那天他没再接她的话。一切像都回归了正常，回归了往日的模样。

她迟迟不敢出手，也正是因为她害怕，他始终会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Vera 痛恨他这一点，又无能为力。他也不会得知。他以为一切都终结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