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后，又到预支食费的时候了。

打开箱子伸手一探，空落落的。箱底只剩一把大小不等的散币，一吊成串的都没有。珍愣住了。

要用就拿，既不还价还多给，遇可怜之人又送。以为箱子那么大，币还多得是，怎么不知不觉就用尽了？

他想起娘临走前交代的话：孩子，这是我们家所有的家产……拿完就没了！

“拿完就……没了”是几个意思？算一算箱底的币，珍忽然灿然的笑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没了就没了吧！他毫不在意的盖上箱盖，去后院挖红薯。

次日，他肆无忌惮把红薯带得足足，悄然出了门，不似往日那般携尘飞奔，却缓步从容。数日后又施施然回来，怡然自得。

回家后第一天，他在旷野漫步、沉思，偶尔张开双臂快乐的挥舞，像一只自由飞翔的蝴蝶。

第二天，围着村庄走了两圈，很难得的和几个人简单聊了几句。

第三天上午，在村里走走停停，逢人便打招呼，难得的主动和热情。

第三天上午，在自家周围晃荡。

第三天午后，带了干净衣裳去鹅息家洗头洗澡。

招呼他的是牛二爷。自决定要照顾珍，牛二爷就尤其希望自己的腿能好。珍说过只要他想好就能好，反正坐着也没事，想想也无妨！不料越想越心宽。一个月能直立；三个月能行走；半年就恢复如常：真是有如神助！

痊愈后家里多了个劳动力，无需专人伺候又省出半个。一个半劳动力和每年两吊币，加上省吃俭用、勤劳肯干，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好，已俨然小富。

今日，珍洗得特别慢特别仔细。

牛二爷隔着屏障烧第二锅水，和往常一样不忘致谢。从来但笑不语的珍居然也开口回谢：要不是牛家，他可能早就饿死了。

二爷听得泪襟襟。

在家过日子，不用外出遭罪一年就有两吊币，这事谁不眼馋？明里暗里争抢的人不少，珍却从不肯换人家。他是牛家的贵人加恩人！今日方知这认同竟来自彼此，怎不令人欣慰？最初的善意有人记得，这种感觉真的好温暖！

牛家的长孙：记（记得恩情的意思），不时恶作剧敲门又咯咯笑着跑开，他的母亲鹅息便大呼小叫的来抓，母子二人欢快的喧闹，屋里回荡着牛二爷爽朗的笑声。人间天伦之乐，莫过于此。

收拾停当，珍少见的留下来，仰在前院的躺椅上慵懒的晒头发，牛二爷拉个小板凳坐旁边，不时替他梳一梳乌黑的长发。

院子里阳光明媚，空气芬芳清新，树叶的落影斑斑驳驳，摇来晃去好像调皮的顽童。真幸福啊！

珍细声细气的说着当年的窘境和趣事，不时笑出声。牛二爷亦感慨万千，拿了两个大茶缸热气腾腾的泡茶。

“何不买套茶具来用？”日子没过好吗？珍有些奇怪。

“价高！不划算。”二爷呵呵笑着。

“今日高的，明日便觉太低，等到划算的时候回头看，还是早买最划算！”珍随口道。

“哦？还有这个道理？”没出过门没做过买卖，这种说法还是第一次听闻。

“当然，价随需要而定，喜好者多自然见涨。”

“就是难等！现下这物什还要排队，候半月有余。”牛二爷点点头，还是心疼币。

“如今不候，半月后岂非又要再候？”

好像是这个道理？二爷便笑了：“行，过两日便去定一套！”

“何不定两套？一套自己用，一套留予子孙。待记儿长大此物果然见涨，岂不是赚了？未涨亦无妨，记儿能记得你的好！”

牛二爷听得乐不可支，慌得搓手点头道：“明日就去，先定三套！”

“今日你家的日子可算的上富裕？”珍放心的点点头，眯缝着眼睛看树叶。

“那是自然！和当年相比，我现在算得上大富了，很知足啦！”二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还不算，如今最多算小富，大富还在后面。”珍好像在和树叶窃窃私语。

“哦？那就多谢了！不知富在何处呢？”聊天嘛！牛二爷没当真。

珍随手一指：“这座山就是你家的金山。”

“哦，开荒种地，自然慢慢富裕。”牛二爷点点头，兀自琢磨：“周围的山都有土，就我这尊山土太薄，试过开荒却不肯长，想必年年耕种会好些？”

“何须开荒？由它长茅草多好，那草毛绒绒软绵绵的，可好看了！”

“你喜欢？我也喜欢那茅草！以前腿不好，我常坐在这里看茅草，尤其秋天草随风摇摆，煞是好看！”

“既喜欢，何不多种点？”

二爷哑然失笑：“没用的东西种它干嘛？不种还遍地长呢！”

“换作是我，年年取了草籽去洒，让整座山都长满茅草！”珍手一挥，开心不已。

“图啥？好看？”二爷笑着摇头，真是个天真孩子！

“嗯！以后牛家大富就靠这茅草了。”珍张口就来。

牛二爷被逗得仰天大笑：“这草只要是荒地就能自己长，若是这也能大富，那村里谁都能大富咯！”

珍认真道：“这茅草如今遍地，故而被轻贱，并非草本身贱！而今处处开荒，一开荒便弃绝此草，这样下去二十载后已无荒可开，此物便已绝迹！那时唯你有，自然金贵。”

牛二爷既惊愕又惋惜：“会绝种？那我可要留几株，没事时看看也好。”

真是点不透！珍兀自笑了许久才道：“此物可救人，届时十里八方都用得着却又无处觅，唯见你处有，还一座山那么多！价高价低还不是随你开？那才是牛家大富之时！”

珍的一句话，曾经治好牛二爷的腿，自此二爷便对他有了一份莫名的信任。此话听起来一样无稽，试试却无妨！毕竟那座山种啥都不长，唯有茅草茂盛，干脆留着看草！只是……牛二爷心中疑惑。

“既如此，何不你也买座山，留草待富？”

“我的币已够用一生，多也无益。”

“还有嫌币多的？我看你的家产用了这些年怕也差不多，还需谋划长远才好！这样吧，反正我这里有你好多币，拿些出来买座山再替你撒种。以后果然大富再还不迟，若是草没用上也无妨，那币本来就是你的！”

“不可。一山留草是随意，二山种草则刻意，易惹来怀疑！若人人留几株，此物便失了金贵。”

“我远远的挑一座高山，偷偷撒种不让人看到便是。”淳朴的二爷想得很简单。

“长长二十载，进进出出岂有看不到的道理？再说真到那病急之时，远远的高山看似无主，谁不会去拔草？唯有你这自家屋后，方无人争得！再说一座山的茅草也够用。”

也是。二爷想了想，拿了个主意：“那就不买山，届时若果然大富，此事因你而起，所得分你一半！”

珍笑一笑：“随口一说，那倒不必。我看这里很快动荡，大战之后常大疫，大疫之后恐大饥，届时牛家若有力救人，不若支锅施粥，便权当谢我，亦是给自己和子孙种福！”

次日中午，鹅息去送饭，顺便收回昨天的碗，桌上却空荡荡。日日送饭、收碗都在这桌上，今日却忘了吗？鹅息四下寻找。

珍的房门大开，床前一个大箱子，碗端放其上。

果然是忘了！鹅息便上前取碗，却见珍平躺在床上，笑容灿若桃花。

都午间了还在睡，又有什么事如此好笑？也走得累了，鹅息便取了碗坐在箱子上寒暄，却不见回应。手推亦不回应，再看那笑容十分灿烂却已僵硬。鹅息吓得把被子一掀想去救他，却见珍整整齐齐穿了一套寿衣，已于昨夜无疾而终。

再次请来邻村的表舅，他震惊得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一幕如此熟悉，以至于让人怀疑当年表姐夫和表姐也是一样，自己穿好寿衣去世的。

表舅的身体已大不如前，鹅息果断以姐姐的名义替表舅回礼，又以亲人的名义坚决按足寿的方式举丧，日日带了币来准备贴补。

一连七日鹅息的眼泪不曾停过，每一位来吊唁的来客她都磕头，磕得那么的感恩戴德。这份掩饰不住的真情，终于感动了大家，越来越多的村民不顾禁忌前来拜祭那不足寿的孤儿。

第一次看到有人自己穿寿衣；第一次看到有人走得如此欢喜；第一次发现原来珍会大笑，而且如此灿烂，如此好看！拼凑过去的点点滴滴，才发现他的善良纯真、与世无争。

为这个孤儿掬一把泪吧，为他幸与不幸的离奇一生……

取那些散币举丧，办完还剩几个，表舅执意与鹅息一人一半。

表舅一算，刚好够自己这几天的误工费，还多了一个大币。鹅息一算，刚好够前些天的食费和这几日的帮工费，也多了一个大币。

这个大币，好像是珍笑眯眯给他们的酬谢。

无限唏嘘啊！一个呆子，呆的档次如此之高！

我来了，未着铠甲，

没有预设，不曾计划；

人间艰难险阻，我将负重前行，

血雨腥风、暗潮汹涌，

最终必护得这里周全。

人间第一世第一份情谊：

一位朋友：狗蛋；

三位家人：爹、娘、姐姐鹅息；

一位贵人：牛二爷；

一位助力：表舅。

你们还好吗？

或将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