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可儿自己都不太记得，有多长的时间没有和自己远在北京的爷爷联系了，自从叶家公开申明叶可儿和程景良订婚的事情被取消之后，叶可儿和叶之山联系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并不是她不愿意在自己的爷爷面前多多刷一刷自己的存在感，只是叶之山从来都不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每次看着龚城在自己面前和叶之山用电话或者视频的方式汇报着山西的近况的时候，叶可儿也非常想拿过手机或者冲到视频前面去和她的爷爷说上那么一句话。

即便是想说的话一直都是动机不纯的，但是好歹，叶可儿也需要知道，她现在到底算得上叶家的什么，是一件用来稳定人心的工具，还是叶家百般宠爱的千金大小姐。其实叶可儿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眼看着龚城几乎每一天都会和叶之山联系的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己的爷爷问过自己一句，就连一句不曾放在心上的随口一问都没有，这样的事情，也还真的难免会让叶可儿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和自己的哥哥被自己的爷爷关在小黑屋里的事情。

那简直就是一场煎熬了好几年都没有办法醒过来的噩梦。

这是自从叶可儿离开北京以后，叶弋第一次接到自己阔别了七八年的亲生妹妹的电话。下午三点的样子，那个时候，叶弋想了想，大概是在和陆子寒还有顾晚舟在会议室开会的时候，回到办公室，手机里便出现了一个未接电话。

“你怎么了？”叶弋习惯了和别人打电话的时候这样简单干脆地开门见山，包括和自己一起共度了几年小黑屋时光最后却屈服于命运和叶之山的妹妹，“在山西还过得好吗？”

叶可儿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的情绪，叶弋听见了她有些犹豫的声音，带了些强装出来的趾高气扬问他：“爷爷为什么会让程景良年后回北京？不是要收拾山西这个煤矿的烂摊子吗？而且现在龚城居然还把那些人全部关在了从前程景良在煤矿修的小平房？”

“你什么时候说话能不这么目中无人，或许我们两个人还有聊得下去的可能。”叶弋的语气也带着一丝丝地不耐烦，只是听着叶可儿在电话里的呼吸声，叶弋咬了咬牙，放缓了自己的音调说：“可儿，你不是孩子了，你想得到一样东西，不能只是单纯地靠抢靠夺，靠这样的趾高气扬和目中无人，不是全世界都应该给你你想要的，没有一个人欠了你什么。”

叶弋的话让电话那头的叶可儿沉默良久，终于，在叶弋犹豫着是否应该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听见叶可儿在电话那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的声音，开口叫了他一声：“哥。”

叶弋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心软过了，上一次还是在面对沈洛醉成了一滩烂泥的时候，那次还夹杂着自己和沈洛的关系的各种复杂的情绪，只是现在，叶弋发现，自己对叶可儿这个妹妹始终都有一份常人不能理解的保护和矛盾的心理。就像小时候两个人一起被关在小黑屋的时候，叶弋总是会把自己妹妹的手拉在自己的手里，小黑屋的灯有时候会不间断地闪烁，胆小的叶可儿也总是会被这样诡异的闪烁着的灯光吓哭，那个时候原本只是以为电路有问题的叶弋总是会让自己的妹妹缩在他的怀里，直到有一天，叶之山的心情不错，放了两个人出来，他在洗澡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闪烁的灯光不过是几个无聊的佣人在整他们两个不过八九岁的孩子而已。

当整个家庭都是这样不伦不类又自私到让人只觉得恶心的时候，叶弋才明白了一个道理，脱离叶家，脱离叶之山，脱离这个不伦不类的世界，才是他应该做也必须要为了自己而做的一件事情，只是当他反应过来这个道理的时候，胆小懦弱的叶可儿却已经向叶之山屈服了。

当叶弋一个人被叶之山罚关进小黑屋的时候，他便开始了对自己和叶可儿的兄妹情的一种矛盾的心理过程，从原本对叶可儿的那种本能的保护到后来对叶可儿向叶之山妥协行为的那种抵触和排斥，在叶弋和叶可儿分别被送到两个国家以后，其实叶弋和叶可儿都没有再联系过了。

而叶可儿的这一声“哥”却残忍地让叶弋发现，原来他还是可以忍受叶可儿的懦弱和胆小的，不仅如此，他心里涌上来的那股对于叶可儿的保护欲，现在大概是快要把他给逼疯了。

“哥……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生我的气。”叶可儿的话让叶弋下意识地停下了自己整理文件的动作，他有些迟疑地问叶可儿：“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是我为什么会这么想，那就是事实。”叶可儿的话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蔑视，多了不少实事求是的斩钉截铁，“我都快忘记了，我有多少年没有叫过你‘哥哥’了，哥，我知道，自从我开始听爷爷的话以后，你就一直都在生我的气，可是……哥，我没有办法，我实在是受不了那样连狗都不如的日子了，那个时候我不过七岁而已……我会害怕，也会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爷爷基本上可以满足我所有的幻想和要求……哥，你能明白吗？那样生不如死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实在是过怕了，我希望得到衣食无忧高人一等的生活，我没错啊哥！”

叶弋被叶可儿哭诉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可以体会叶可儿的矛盾和初衷，也可以体会叶可儿在做出选择时候的崩溃。那的确很容易崩溃，因为叶之山总是会在他和叶可儿面前用一支高档的棒棒糖或者一粒醇厚的巧克力问他们：“你们会好好地听我的话吗？”

一开始，两个人一直都会因为叶之山的所作所为而不屑于屈服，就像他们的奶奶商淑萍一样，商淑萍给两个人的教育就是不能屈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便是商淑萍教给两个人一直用来和叶之山作斗争的方法，即便到最后永远都是叶弋和叶可儿在受伤和承担后果，但是叶弋却始终都乐此不疲地研究到底应该如何离开这个家。

“可儿，”叶弋的声音带着难得从他嘴里听出来的世俗的叹息，“你离开吧，找个地方，好好地把自己的日子过下去，比起你现在成为这样的傀儡，不如放弃你想要的高人一等吧。”

电话那头的叶可儿终于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泪流满面，她站在监控室的电脑前面，看见了那个房间里带着疲惫却有些欢喜的几个人，哽咽着问叶弋说：“哥，你说，如果可以重来过，我是不是还会那么没有骨气地选择向爷爷妥协？”

“我不知道，可儿，”叶弋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叶可儿的问题，“但是我知道，你的选择是没有错的，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谁的选择是错误的，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感同身受地了解另一个人的处境和思想，你选择向爷爷妥协，得到了所有你想要的，我没有，所以我得不到，这就是代价。”

“哥，你觉得你的人生幸福吗？”叶可儿的眼泪慢慢地收住了，她关了监控室的灯走出门去，看着外面的堆满的黑色煤炭和从自己嘴里呼出去的白色水汽，突然笑了一声：“我得到了所有我想要得到的，却始终都得不到我爱的人的一个真心实意的眼神。哥，你觉得你过得幸福吗？”

“我不知道。”

“爷爷现在很看重你，你看，就算你没有妥协，你依旧可以得到和我一样的待遇，而且你依旧拥有你的个性和独特，不用被人摆布。”

“可儿，离开吧。”叶弋叹息道，“离开叶之山，你不是一定要守着他活得那么没有自我的。”

“已经太迟了，哥哥……”叶可儿轻声笑了起来，“走不了了，我走不了了……哥哥，你知道龚城把那些人都聚集在一个房间里的事情吗？龚城说那是爷爷安排的，他是以为我有多蠢吗？”

叶可儿的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叶弋在电话那头十分肯定的语气：“是叶之山同意的，他没有骗你。”

那一瞬间，叶弋听见了叶可儿明显的安心以后的缓缓呼吸声，然后，便是叶可儿强颜欢笑的声音：“哥，替爷爷打天下的感觉好不好？”

“为什么要这样问？”叶弋没有再去纠结刚才叶可儿的安心的呼气声，只是对叶可儿的问题给了一个侧面的答案：“事实上，替叶之山打江山的人，岂止是我一个？还有你，龚城，和被叶之山关在牢里的程景良，我们都是替叶之山打天下的棋子。”

叶可儿笑出了声来，微微皱眉道：“哥哥，你还是很恨爷爷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叶弋的回答，叶可儿索性开始自说自话起来：“一开始啊，我记得我也好恨爷爷啊，他虐待我们，把我们关进小黑屋里，可是后来，我也发现，爷爷他啊，其实比我想象的要孤独得多了……”叶可儿的话让叶弋轻轻地皱了皱眉，半晌，他开口问叶可儿，“何以见得？”

“你知不知道爷爷经常会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对着一个相框发呆？”叶可儿的声音显得轻轻柔柔的，与平时的她不太一样，“很多时候我都在想，爷爷是有多在意那个相框里的女人呢？哥哥，你知道吗？我很佩服爷爷对爱情的那份执着，虽然到最后，他和奶奶一起结婚生子，但是他爱那个人，即便是得不到他也还是爱着她……”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叶弋的问题让叶可儿沉默了那么一下，然后回答叶弋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一个女人，是我在偶然间看见的，你知道的，爷爷很少会让我进书房。”

“可儿……”叶弋叫她，“你是爱上龚城了是吗？”

良久，叶可儿都在电话那头沉默着静静地呼吸，一直到叶弋的助理进了办公室给他端来了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要喝的咖啡，叶弋才发现，电话早在五分钟以前就挂断了。

能怪谁呢？是那个孩子太明显了。

从打电话开始，两个人说了这么多小时候的事情，说来说去，叶可儿不过就是为了给自己之前对程景良和顾晚舟的所作所为做了一个自以为很好的解释的铺垫而已，比如暗示叶弋的人生观与自己的不同，所以两个人注定会在如何爱一个人的问题上产生很多不一样的分歧，就像她爱程景良是占有，因为受了叶之山所谓“执着”于爱情的影响，叶可儿会想要得到自己爱的人其实无可厚非。叶之山最后没有和自己最爱的人组成家庭的悲剧，叶可儿当然不希望那会再次发生在她的身上，就像是她不再愿意过那种生不如死的虐待生活一样。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拿人生换来的教训，叶可儿不敢不信。

叶弋知道叶可儿在叶之山心目中有几斤几两重，但也没有想到原来两个人现在已经没有再联系过了，叶可儿的那个问题已经告诉叶弋，她所知道的关于程景良和顾晚舟的所有消息，都不过是从龚城那里传过去的而已，而龚城把所有人都关在了一起，看起来倒是让叶可儿感到心慌和焦虑。

那一声像是安心一样的呼吸声，叶弋是明白的。就像那次叶之山把沈洛带到了叶家，他在被沈洛用烟灰缸砸伤以后始终都在担心沈洛是不是安全到家了，他也记得，在知道她安全到家以后，他自己的那声安心的叹息的声音。

更何况。叶可儿担心龚城会因为阳奉阴违而受到叶之山的报复的那种急切心理实在是太过于发自内心了，叶弋不得不说服自己，原本那个对于程景良还整天都寻死觅活的那个姑娘，现如今已经开始游走于真爱和占有之间的世界了，爱情里最痛苦和煎熬的一段旅程。

只是……这个世界的阴谋诡计此起彼伏，叶弋也不怎么敢特别相信。

拔下了自己的手机卡，叶弋喝完了那杯咖啡以后叫来了助理，那张被自己折成了两半的手机卡放在了他的西装口袋里，助理把陆子寒带进办公室的时候，只是递给了他一叠文件，便没有再说什么了，一直到陆子寒把文件整理好离开，他终于开始陷入了多年前，被叶之山关进了小黑屋的那些让人抓狂、恐惧又不知素材的回忆里。

在监房里一直待到了晚上七点，龚城接到了叶可儿打来的电话，才带着徐辰溪回到了车里，临走的时候，安于看着徐辰溪的背影对他说一句：“晚舟的婚礼我们不能去，你记得，要和临笙还有则喻好好照顾她……”

“是，我知道。”说完了这句话，才算是一场真正的告别一样，龚城走在前面，弓着身体进了车里，看着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放松的徐辰溪笑了一句：“你们就像是顾晚舟身边的保镖一样，还是免费的那种。”

“你不会懂的。”徐辰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不少讽刺的意味，然后突然话锋一转，扭头看着正要点燃一支烟的龚城说：“不对，其实你应该懂，毕竟现在你自己不就是叶可儿的一个免费保镖吗？”

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徐辰溪捏着香烟问龚城：“为什么一定要在年后才能回去呢？现在回去和年后再回去有什么区别吗？”

龚城被烟呛得皱了皱眉，咳了两声回答他：“年前还有很多手续需要让程景良签字和承认，没那么快，而且北京也会专门派人来检验关于你的这件案子是否真的可以无罪释放。”

“叶之山还真是够谨慎的。”

“不然呢？”龚城把烟头往烟灰缸轻轻拧灭，对他说：“你以为他这么放纵你们是在宠溺你们吗？那不过是一个可以更加让人愿意接受的一个手段而已。”

徐晨欣闻言点了点头：“斯德哥尔摩症吗？呵，叶之山还真是够毒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龚城轻轻笑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是吗？因为你是患者之一的缘故吗？”徐辰溪毫不客气地讽刺着龚城，他看着龚城的样子笑道：“其实我在想，我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应该要和我的导师们讨论一个比较特殊的现象，就是非绑架性的斯德哥尔摩症的特征和小恩小惠时的斯德哥尔摩症的特征。”

“闭嘴。”龚城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只是徐晨欣却不愿意买账，还故意凑近了龚城问他：“对了，到时候你能不能过来帮我做做实验调查方面的事情，你这样的例子简直是太需要了。”

“我让你闭嘴！”

“凭什么！”徐辰溪白眼一翻，又火上浇油一般地说了一句：“因为发现你们好像已经想相爱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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