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次数还少吗？

陆子寒想，笑了笑，抬手擦了一下滴落在眼镜上的血滴，还是让他跟在身后出了门。两个人刚把车从叶家的车库里开出来没有多久，迎面就遇上了叶之山的心腹，也是开了一辆车，正对着叶家大宅的门口而去，叶弋用力按了下喇叭，嘴里不屑地骂了一句：“真是一条好养不叫的狗！”

出了叶家的范围，陆子寒抬手试探着自己额头上的伤，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哼了一声：“你们家这老爷子下手可真够狠的，那个烟灰缸的分量可是一点都不小。”

“你这样的算什么，不过就是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叶弋闻言冷笑了一声，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陆子寒额头上的伤口，“这样的伤，不过就是家常便饭而已，我和可儿小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对我们做了多少这样的事情，可儿是个小女孩儿，她挨得打还少一些，我奶奶经常都会告诉我，因为我是男孩子，该保护自己的妹妹，还有我身边的人……哈，只不过，叶之山一直以来都是那么丧心病狂，一旦他不可理喻起来，就像一条在沙漠里饿了好长时间的狼，见到人就会咬。”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誓不罢休。

陆子寒这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叶弋自己提到自己家里的事情，他只知道叶弋早已经把他的家庭情况调查了个一清二楚，至于他的豪门恩怨和家事，陆子寒也只是在顾晚舟那里知道的关于叶弋的爷爷叶之山那一辈人的恩恩怨怨，至少，叶之山想方设法杀了程莫南的方式和原因是陆子寒不敢仿效的。

如果说因为爱一个人而得不到，就该杀了那个最后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的男人，那么陆子寒真是不知道程景良和他会互相杀死对方多少次。

循环往复的恩怨和纠葛，好像永远都结束不了，也永远都会添上许多新鲜的仇恨。

冤冤相报何时了。

陆子寒突然想起了在美国的时候，他和霍姆斯两个人喜欢互相开玩笑以贬低彼此，每到这个时候，马克也喜欢加入进来，进行三人的互相攻击，顾晚舟则会在从厨房端了一叠盘子出来摆上桌以后，无奈笑着说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马克喜欢中国的传统文化，顾晚舟有时候用这样的句子可以调戏他好几天，这句话后来又是折磨了马克好长时间，很多东西用英语是没有办法很好地描述出中文的含义的，更何况中文往往更加深层次和不能理解，顾晚舟有时候说完也会很懊恼自己为什么一不小心就溜出来这么一句，因为马克也会公报私仇，把更多的文件和案子扔给她去处理。

倒是叶弋说的，叶之山像一头沙漠里饿狼，让陆子寒想起了杰克·伦敦在《热爱生命》里提到的那条生了病的饿狼，高中的语文课本里也是这篇课文，那个时候的老师喜欢把人的反应能力解释得神乎其神，又带着不少夸大其词，后来去了美国，陆子寒有一次在书店看见了这本书，一时兴起买了下来，但是又搁置了不少时间，再后来看见，已经是认识顾晚舟以后的事情了。

他听到背后有一种吸鼻子的声音——仿佛喘不出气或者咳嗽的声音。由于身体的极端虚弱和僵硬，他极慢极慢地翻了一个身，他看不出对面有什么东西，但是他耐心地等待着。

又听到了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离他不到二十尺远的两块岩石之间，他隐约看到一只灰狼的头，那双尖耳朵并不像别的狼那样竖得笔挺；他的眼睛昏暗无光布满血丝；脑袋好像无力地、苦恼地耷拉着。这个畜生不断在太阳里霎眼。它好像正当他瞧着它的时候，它又发出了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

陆子寒想，叶之山可是比这条病中的饿狼要强悍了不知道多少倍，他没有生病，也没有瘦弱，甚至多了不少自信和运筹帷幄，他还敢于攻击，不论对方是死是活，是健康或者不健康，他都敢攻击。

他看上去，更加像个疯子。

“难得听你提到你的奶奶。”陆子寒抽出了一张纸擦了擦还残留在额头上的血，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还是会有些红色液体从伤口里渗出来，这句话刚问完的时候，他就听见叶弋从鼻子里发出的用力的呼吸声，他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叶弋脸上居然是笑容。他听见叶弋说：“因为这么多年了，家里有这么个杀人凶手，不会有人愿意提起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叶弋脸上的笑意不减，甚至逐渐加深。

陆子寒把一张纸巾按在了伤口上，没有说话，叶弋的声音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他问陆子寒：“你知道叶之山要置程莫南于死地的原因吧？”看着陆子寒点了头，“嗯”了一声以后，叶弋又开了口说：“和让程莫南死的原因一样，我的奶奶，就是商淑萍。”

这是陆子寒刚知道的事情。

叶之山和程莫南两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其实他也不是那么清楚，原本只知道，大概是因为因为程景良的奶奶两个人才会从朋友恶化成了一对仇人，却始终没想到，陈映岚身边的那个好姐妹，居然最后成为了叶弋的奶奶，叶之山那位去世多年的正牌夫人。

陆子寒久久没有接上叶弋的话，他始终目视着前方，不知道在看着些什么，倒是叶弋，平时难得说上几句话的他倒是话多了起来：“我很小的时候，叶之山和我奶奶的感情，从表面上看来，就是寻常人一直羡慕的那种，如胶似漆的生活。那个时候，可儿还总是说，要嫁给一个和叶之山一样那么爱奶奶的男人……”

叶之山，叶之山，叶之山。

陆子寒注意到，叶弋从一开始，从来没有把叶之山称作爷爷过，倒是自己的奶奶商淑萍，他始终保持着尊敬和爱护。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叶之山和我奶奶的感情其实并没有多么好，虽然在外人看来，两个人往往是那么恩爱和相敬如宾，一副要白头偕老相濡以沫的样子，但是，我总是可以看出来，叶之山看我奶奶的眼神，没有我奶奶看他时候的热烈和希望……”

“希望？”陆子寒问了一句。

叶弋笑了笑：“对，希望，希望得到关注，希望得到爱的希望……像是一直渴望着什么一样，后来我渐渐长大了些，才多多少少的感觉到，我奶奶看叶之山的眼神里，总是从那样的希望中，可以透露出的让人觉得可怜的祈求……有时候我和可儿躲在书房里，两个人站在窗帘背后，我总是会刻意去关注叶之山看着我奶奶的眼神……她也是个女强人，比顾晚舟还更加要强好胜，不管是事业上还是个人生活上，在那个时候的我看来，真的是个坚不可摧的女人。”

“后来，我都快忘了我是怎么发现那张照片的，叶之山把它藏在书房的那堵书墙的一个角落，大概是他自己没有放好，我和可儿在家里玩捉迷藏，我进到书房的时候，就藏在叶之山的书桌底下，过了好久，我等了好久，可儿一直没有来找我，我记得很清楚……我奶奶有时候会把给我和可儿讲故事时候用的书忘记在书房，我那个时候想起来，就站在书墙前面找起来，大概是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整个人撞到书墙上的时候，手不小心把上面的一本书给扒拉下来，那个相框就在里面。”

“一般情况，叶之山书房里的书都是按常用的顺序摆放好的，按照身高来方便摆放，叶之山把那个相框藏在了第三层的书架上，应该就是知道我奶奶不会去动那一部分的书，所以……那个地方的确是个好地方，只是他忘了，我和可儿还小，身高也不过就是五层书架的样子，不过大概也是他太肆无忌惮了，从没打算在我们面前隐藏过什么。”

“也有可能，只是没有太在意小孩子存在的重要性而已。”陆子寒安慰他，叶弋听完笑笑：“的确，他哪里会在意其他人的重要性，不过只会在意他自己而已，自私都不够形容这个人，丧心病狂更适合一些。”

叶弋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看见那个相框时的懵懂和好奇，他趴在地上看着那个被小心藏在书架的相框好久，还跟上面的女人自说自话了好半天，问她是谁，问她来自哪里，问她是做什么的，问她是好人还是坏人，问她为什么会在书架里，问她又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

大概是时间真的太久了，叶之山那天晚上在外面应酬着与明启有来往的企业，晚饭的时候，家里的人找不到他，商淑萍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地上不知所以地与照片上那个看上很漂亮的年轻女人说着话。

商淑萍看见那个相框的第一反应，是叶弋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激烈，带着疑惑和不安，还有隐藏已久的愤怒和难以平复的抓狂，不过七岁的叶弋被吓坏了，他从没有见过一直都对自己和叶可儿和蔼可亲的奶奶突然这样难以形容过，即便那样的情绪转瞬即逝，没有维持了多久，但是叶弋心里总是慌得不行。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叶弋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问清楚这个相框的来源，和这个女人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就应该问，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自己应该问出来，这无关小孩子的好奇和天性，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

但是商淑萍只是默默地把那个相框捏在手里，像是调整了好一会儿的情绪，叶弋才看见自己的奶奶蹲下身体把站在地上的他抱在怀里，笑着问他：“弋儿乖，你告诉奶奶，这个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好不好？”

不过是个无意中被书暴露出来的相框而已，不过七岁的叶弋哪里记得这么清楚，虽然意识到了相框本身的奇怪，但是那个时候的叶弋还是没有意识到，那个摆放相框的位置的重要性。

于是，他随手指向了书架第三层的一个位置，商淑萍笑着点头把相框再放了回去，然后用书把它遮盖着，回身抱着叶弋狠狠地亲了一口，带着他走出了书房，那天晚上的饭菜非常丰富，商淑萍却在抱着叶弋下楼以后，有嘱咐了佣人加了好几个菜，都是叶弋最喜欢吃的，平时商淑萍喜欢控制家里人的饮食，为了健康和规律，但是那天，商淑萍却始终笑着说：“偶尔一次，不碍事的。”

这样的态度让叶弋的母亲受宠若惊，叶可儿吃得最开心，平时难得吃到的奶油布丁这次也是做了很多，佣人们在厨房里忙活着，叶弋却突然一口都吃不下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商淑萍的心情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这样，真的很可怕。

也真的非常假。

假到叶弋觉得这个家就像个不现实的宫殿，他从小都住在里面，却又从来都不曾住在里面。

商淑萍一直都是个非常精致的女人，这是叶弋一直以来最骄傲的地方，自己的奶奶每次去学校接他和叶可儿的时候，周围人向两个人投过去的羡慕眼光都能让叶弋觉得真实又可靠，只是在那次事情以后，叶弋只觉得恶心。

即便他还是这么尊重和爱护自己的奶奶。

可还是觉得恶心。

虚伪到让人瞠目结舌。

有一次叶弋无意读到了《红楼梦》中薛宝钗所作咏蟹诗：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他就会莫名想到叶之山。

杜甫的《贫交行》也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他也是会想到叶之山。张谓的《题长安壁主人》：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也会让他想到叶之山。

不多不少，自私自利，虚伪小人，居心叵测。

能与这个人作对而不是联合，叶弋自己认为，他还是很有良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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