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和霍姆斯的对话，陆子寒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快两点，原本是打算在办公室里凑合一晚上的，只是霍姆斯告诉他的事情让他实在不能那么轻易地睡过去，再加上叶弋的短信一直不停地往他手机里飞，陆子寒知道，叶弋大概也是按捺不住了。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三点，陆子寒被值班的护士告知探病时间已经过了，他没办法进去，后来好说歹说，护士才允许他在病房外安静地看上一眼，值班的两名护士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大概是言情剧看得多了，陆子寒的出现让两个人总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一些，正讨论着什么呢，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的陆子寒走到值班台，优雅的态度又让两个小姑娘有些忍不住脸红：“请问一下，305号房的顾晚舟，没有陪床的家属吗？”

两个小护士摇了摇头：“没有，她是前天晚上送进病房的，送进来的时候就发着烧呢，直接从另一个大楼被一个男人送进来的。”

“男人？”陆子寒皱眉，心里想着是郁铭还是莫则喻，然后接着问着护士，“你刚才说她是从另一栋大楼送过来的？是医院的大楼吗？住院部？”

其中一名小护士点点头：“对，直接从那边被送过来的，好像在那边的住院部有病人家属也在住院。”

陆子寒沉吟了一会儿，看着两个人道：“她的家属一般都在什么时候来医院呢？”

“她的家属都来得挺勤的，而且基本上一来就是好几个，昨天还有警察也过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名小护士回忆着昨天顾晚舟被送进病房的经过，突然就想到了关于警察的事情，然后看着陆子寒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说：“对，就是那个送她进病房的男人，昨天病人开始挂盐水以后他就走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还带着两个警察，不过他是在其他的病人家属来了以后才去找的警察。”

和两个小护士道了谢，陆子寒回到了医院的停车场，心里大概有了些想法。程莫南的病房就在这栋住院部的对面，顾晚舟从那里被莫则喻送到了这边，还带了警察，陆子寒突然有些不敢想，他不在的日子里，顾晚舟经历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顾晚舟高烧不退一天一夜了，她的身体差成了那个样子，一天一夜，醒过来以后会有什么结果？陆子寒不愿意见到顾晚舟成为第二个段临笙，她也不应该。坐在自己的车上，陆子寒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掏出了手机给马克打去了电话，他有多久没有再和马克联系过了？自从那天和顾晚舟把话说清楚以后，有多久了？

陆子寒不记得了，也不愿意记得了。

“陆，我没想到你还会打电话给我。”马克的声音显得有些飘飘然，“真是个大惊喜。”

陆子寒低头笑笑：“老师也觉得是我的错吗？”

“不不不，孩子，”马克否认着，“不是错，是没有人说你有错，你有你对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和选择的权利，你也有权利不接受一个还没有这么爱你的人与你共度一生，孩子，你没错，谁能说一个做着自己正确选择的人的决定是错误的呢？”

“所以，老师……”陆子寒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却还没来得及说话，马克就在电话那头打断了他，“不，陆，你听着，我尊重你自己的决定，同样我也尊重ELIAN的决定，那份委托授权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你愿意继续帮助ELIAN，还是不希望得到一份原本就不属于你的感情，陆，你自己做决定，但是ELIAN那方面，我同样不会管。”

陆子寒举着电话在车里点了点头，嘴边的笑意渐渐浮起，他有些感到悲哀地问马克：“老师是很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吗？”

“是，但我还是支持你。”

“为什么还要支持这样一个结果呢老师？”陆子寒笑了笑，“这种结果，太可悲了，这太可悲了。”

“不，陆，孩子，”马克打断了他的话，“这并不可悲，你用尽了全力去爱一个人，去为一个人付出，去保护这个人，这不是可悲，正相反，这是你这一生最值得回忆的事情，难道你能说爱了程景良七八年的ELIAN可悲吗？ELIAN并不可悲，她活得比任何人都好，即便她受到的伤害还是那么让人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是亲爱的，她不可悲，她甚至比你爱得更久，付出得更多，爱得更深。”

陆子寒的左手撑在自己的额头上，紧闭了双眼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ELIAN最近都怎么了？还好吗？”

“我不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联系过了，大概就在你们两个人分手以后，ELIAN大概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我，我想她大概是害怕我再为她做些什么……你知道，ELIAN一向不愿意成为被人的软肋，陆，她大概只能靠着她自己撑下去了……”马克的话让陆子寒沉默了好久，手腕上的手表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四点，他的思维都有些模糊了，挂了和马克的电话，陆子寒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想顾晚舟，非常思念的那种想。

与叶弋的合作已经快一周，他得到的除了叶之山所谓的重用，还有一堆让他可以忙到不见天日的文件和工作，昨天叶弋来公司，看见他在办公室里埋头苦干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讽刺他和顾晚舟的关系。

那样的揶揄他无所谓，只是叶弋提到了顾晚舟，他也才发现，他不能再次接触到这个人，还有这个名字，还有一切……与顾晚舟有关的事情和东西，比如那个留在自己家的那双顾晚舟穿过的拖鞋，和顾晚舟分手以后，陆子寒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一腔怒气的陈燕珍，不过是四天而已，陆子寒却总有一种过去了一辈子的感觉。

陆子寒突然更加可以理解八年前的程景良了。

那个爱顾晚舟爱得那么刻骨铭心的程景良，是怎么忍受没有顾晚舟的八年呢？

那些顾晚舟身边的朋友，像是段临笙，，像是徐辰溪，又是怎么忍受没有顾晚舟的八年？

陆子寒只觉得那像是没有阳光的夏威夷，暗无天日。

他还记得，程景良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那个他向顾晚舟求婚的夜晚，在顾晚舟最喜爱的西餐厅里，在他一字一句地告诉程景良顾晚舟在美国的奋不顾身以后，程景良说……

“你想说什么？”程景良不是傻子，他听得出来陆子寒长篇大论的暗示，那些所谓的中国法律和美国法律的区别，程景良不懂，也不想懂，不过是一些国家与国家之间体制的差别而已，他不关心。“想告诉我顾晚舟宁愿在美国每天承受着丢掉自己半条命却得不到好的成绩的自尊伤害也不愿意回到中国面对过去面对我？还是想告诉我顾晚舟在美国的八年过得多么难熬让我内疚让我痛不欲生？陆子寒，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陆子寒不是小看他，事实上，陆子寒是没有那个心情去小看面前那个男人的，他比陆子寒想得要一表人才，也比陆子寒想的要更加会让顾晚舟开心，他了解顾晚舟，正如陆子寒了解在美国奋不顾身的ELIAN。

陆子寒记得，那天的程景良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像是托付了自己的一辈子一般，说出那句“你要好好爱晚舟”的时候，程景良大概是快要休克般的崩溃。

“陆子寒，我知道顾晚舟在美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好强，争胜，倔强，甚至在明启的会议室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只看到了过去了八年以后的冷漠，她从来都不曾原谅我们，至少，我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但是陆子寒，你要知道的是，不是晚舟在美国和在中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或者行为，还是她的心态和情绪，你都不该那么关心，我不知道你在宁远的时候晚舟的爸爸有没有告诉过你，晚舟的八年前，即便是得到了那么多不堪的伤害，但那同样是非常灿烂的青春……”

说这话的时候，程景良正把自己面前的牛排切成小块，放进嘴里的时候，他笑了一下，陆子寒知道他的意思，顾晚舟在美国得到的，他程景良都懂，但那不过是一种对中国留恋时的一种情感寄托，没有别的。

只是寄托。

因为没有好的方式再可以让顾晚舟这么肆无忌惮地让人们觉得，她在美国过得很幸福。

没有。

“晚舟的爸爸说，她回国以后，从来没再去过她……你们从前最爱的那家小吃店……”

陆子寒本来想说的是，从来没再去过她最爱的那家小吃店，但是顾晚舟的十七八岁哪里会缺少程景良的影子？他知道的，他不该自欺欺人地抹去程景良在顾晚舟生活里的位置，他也做不到。

“她当年离开，临笙就像疯了一样，寒暑假不回家，在外面兼职挣些去天津的路费，辰溪从山西去天津也不贵，所以他们两个人总会在放假后几天去晚舟从前的大学里待几天……沈洛总说他们是疯了，家都不回了。可是我知道，沈洛自己心里清楚，顾晚舟都离开了，宁远哪里能算个家呢？是，家里有爸妈，有朋友，还有很多关心我们的人，但是那个最愿意管着我们的顾晚舟却离开了……”

“有那么几次，我在街上看见晚舟的爸妈，总是会躲着他们，但是又想冲上去问一问，晚舟回来没有，就像晚舟还在天津上学的时候一样，我还是会去问她什么时候到家，几点的飞机，用不用我去接你……陆子寒，我无意冒犯你的家庭和成长的经历，但是我不得不说，那样的感情和关系，你不明白，你也很难感同身受地去体会到，但是我知道你很清楚一点，就是我们在晚舟离开以后所做的一切，的的确确就是内疚感在作祟……没错，因为当初她在的时候我们从未那么强烈的珍惜过她。”

“没有晚舟的日子里，所有人，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去寻找顾晚舟遗留在中国的气息……就像当初的程景良不愿意离开宁远，我当初只想着，在宁远高中做一名两袖清风的物理老师，远离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的没必要的争端，但是晚舟喜欢北方，当初她拼了命都想留在北方，北京……她最希望可以留下来的地方，不为别的，只因为晚舟说她到老以后可以选择回到宁远，而不是到老了以后，得到的人生是只能留在宁远。”

顾晚舟的想法在八年前是个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个姑娘太过于异想天开的意识，但是陆子寒原本以为，程景良最终留在北京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而不是到最后，顾晚舟离开以后因为内疚而做出的牺牲。

“我以为，你是一直想要为了和晚舟在一起才来的北京……”陆子寒的话让程景良笑了起来，他晃晃手里的红酒杯，问陆子寒：“我和晚舟，像是那种已经决定要为了彼此决定一生的吗？”见陆子寒的脸上布满了疑惑，程景良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淡淡笑着：“或者我该这么问你，你认为，当初的我和顾晚舟会为了对方而牺牲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不会。

陆子寒明白了。

因为不会，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内疚。

内疚一生的内疚。

“我们两个人，当初一直都抱着互相折磨的念头，如果没有发生后来她出国的事情，我想，一直到现在，我们两个人还是会相爱相杀吧……”

程景良的笑容让陆子寒感到有些难受，他的脸沉下来，冷声道：“这不太负责任吧？”

程景良喝空了杯里剩下的酒，摇摇头道：“这才是对我们的人生最负责任的方法，为了避免我们把对方交给一个彼此信不过的人手里，所以我们始终都默契地保持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即便到后来我们都输了，都想在一起，又不愿意在一起了，但是，我们心里都无比地清楚，没有谁会比我和她更爱我和她，没有……我们，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所以……我和顾晚舟的决定才是最好的决定，也是最负责任的决定，与其这样莫名其妙地冒着做不成朋友的危险去涉及我们都不敢承受后果的关系领域，倒不如，就这样坦荡地相互折磨下去……对谁都好。”

“晚舟回来以后，一直都希望和你互不打扰不是吗？”说完话的程景良想要离开，陆子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他，然而听见这个问题的程景良觉得陆子寒的话像个无比可笑的大笑话，整理西装的手也不由得停了下来，问他：“所以你又觉得，顾晚舟哪件事情做到了和我互不打扰呢？这样的决绝，我和她这么多年来都不知道说过了多少次，我们早就习惯了，你可以当做是在说我要吃饭一样，不要太当真。只是我们还是为了这样的话伤心难过，却再不相信了……可是陆子寒，你要记住，顾晚舟她没你想象的那么坚强，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你需要保护她，但一定不要把她装进安全门里一直保护她，这样的错误……我一个人犯过就够了，至于你……陆子寒，你要好好爱她……”

一直到程景良的背影走出了餐厅的大门，陆子寒觉得自己还是能感受到他的遍体鳞伤，是自己虐待自己以后留下的伤痕累累……

现在，陆子寒终于明白了，他同样也伤痕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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