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闵泽再见到杨薇，是在顾晚舟离开中国的半个月以后，那段时间，他们这群人因为顾晚舟的离开还没有缓过劲来，原本每天都会见面的七八个人，也在听了欧晨手机里的录音以后，不再见面，似乎所有人都在尽量避免着因为面对彼此而想起自己对顾晚舟做的事情，而那段时间每天都在自己家店里忙着帮忙的苏闵泽也没想到，杨薇会在某一天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两个人站在宁远的一个古老的码头上，来往的船只迎送着渡河的客人，苏闵泽手里的竹签突然就往杨薇的眼睛戳过去，在离瞳孔只有半公分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毫无惧色的人，苏闵泽只觉得恶心：“我知道你不怕，”收了竹签，苏闵泽双手撑在石栏上，“说吧，你要做什么？”

“我要钱。”杨薇直截了当地开了口，看着苏闵泽转身看向自己的不屑眼神，眼里的自信和把握没有消减下去半分，“你要想保住程景良，就把钱我，让我杀了他留在我肚子里的孩子。”

苏闵泽眼神里的震惊让杨薇更加得意，右手伸进包里慢悠悠地摸出一张检验单，苏闵泽看见上面已经确认怀孕的相关字样，反手对着杨薇的右脸给了她一个耳光，“你知道你在找死吗？想做人流是吧？好，我成全你，我帮你打掉！”

说着，苏闵泽揪住杨薇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按在不远处的凉亭柱子上，亭内纳凉的老人们都被吓了一跳，眼看着一个秀气的姑娘就要被男生抬手几拳，周围的街坊路人们也都看不下去了，杨薇被几个老人搀扶着，眼神坦荡得意地看着他说：“不想让顾晚舟走得那么没有价值，最好就做到我说的。”被路人强行拉开，苏闵泽后来再见到杨薇，是在第三天下午，杨薇在他们常去的一间茶餐厅约他见面。

“你到底想做什么？”其实苏闵泽从那天以后就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杨薇会怀孕，为什么又会怀了程景良的孩子，为什么顾晚舟会为了这件事情离开，为什么杨薇会说做掉这个孩子，顾晚舟的离开才有价值？那天从码头回来的当天晚上，已经有接近二十天没再见过欧晨的苏闵泽给她打去了电话，两个人在欧晨家附近的小店里谈了很久，也是到了那个时候，苏闵泽才深刻体会到顾晚舟的离开，到底有对他们多大的绝望和对程景良的保全。“我知道晚舟已经给了你两千块钱让你去做手术，你还真是聪明，怎么，想靠着肚子里东西狠吃我们十个月吗？”

杨薇朝他吐了一口浓浓的烟雾，见苏闵泽这么直截了当，她也不拐弯抹角，笑了一句：“钱嘛，如果用之不尽取之不竭，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放心，我大不了也就吃你们两个月，等到孩子四个月的时候，我怎么会不打掉呢？难道我还真的会生下来吗？”

“晚舟就是太善良，应该看着你进手术室……再通知我们，把你碎尸万段扔进河里喂鱼。”苏闵泽的咬牙切齿让杨薇笑得有些喘不过气，她鲜红色的口红张狂地嘲讽着苏闵泽，“顾晚舟那个猪脑子，圣母做了这么多年，以为牺牲自己可以保全你们所有人，结果七年后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逃去了美国，我还以为她有多大的胆子……哈，对了，她本来是陪着我去的医院，结果因为那天在医院差点遇见了程景良，我从手术室的床上逃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那两千块钱，是她说要给我补身体的，我想她大概没想到，我根本就没有做手术。”

不愿意再听她的恶心猖狂，苏闵泽阴沉开口：“明天，我们去医院把手术做了，我会再额外想办法给你两千块钱，你拿着滚蛋，这辈子别出现在我和景良面前。”

杨薇高傲的笑意凝固在脸上，阴狠的表情看着苏闵泽说：“两千就想打发我？好歹我也替他程景良养了这孩子两个月。”

“不要得寸进尺。”

“呵~苏闵泽啊苏闵泽，果然还是你们男人狠得下心肠，不像顾晚舟那个蠢货，真以为这个世界上这么多君子吗？我看她，还是离你们越远越好，免得钱被掏空也罢了，人也快被掏成了个空心傀儡。”

那样狠伤苏闵泽的话自然是让他想起了顾晚舟离开之前见他们的最后一面，像一场情节跌宕起伏的话剧，原本一次炎夏清凉傍晚的河边烧烤，却突然成为了一把捅死了顾晚舟信任他们的匕首，那道留在顾晚舟左手手腕上的五厘米长的伤疤，至今，也还像一道随时可以鲜血决堤的不坚实堤坝，似乎真的可以让过往伤害的利器使现在的和谐千疮百孔，鲜血横流，苏闵泽有些承受不起了。

去医院做手术的时候，是欧晨和苏闵泽一起看着杨薇进手术室的，那样不让人待见的一脸得逞的肆意和无所谓的卑劣，苏闵泽站在手术室门口对欧晨说：“我只想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死，而不是花钱让她这么潇洒自在的活下去，至少，也让我可以为晚舟做些事。”

可是欧晨却淡淡地说：“晚舟如果希望你们能为她做些什么，也不会带着这个秘密去美国了，因为她从前希望你们可以为她做的，你们一次也没有做到过。”

苏闵泽自然是知道欧晨在怨怪他们，顾晚舟的离开没有一人能逃脱这里的参与，顾晚舟倒不会把自己离开的原因怪罪到他们身上，这是因为顾晚舟也知道出国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她只是心酸自己曾经要为了他们留下来，也庆幸自己后来没有为了他们留下来。

杨薇苍白着脸色被护士从手术室里面无表情地推出来的时候，欧晨和苏闵泽都没有走上前去扶她一把，两个人同时露出的嫌恶表情倒是让周围等待着的其他人和护士有些疑惑，大概也是因为同样身为女性的怜悯，杨薇没能走出去十步，欧晨便有些忍不下心去扶住了她，只是脸上的厌恶还是没有褪去半分。杨薇紧紧地捏着欧晨搀扶着自己手臂的手，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让人难受的笑意：“果然是人以群分，顾晚舟蠢，喜欢姑息养奸，她身边的人也一样。”

苏闵泽和欧晨都没有搭理她，三个人各怀心事地缓缓走出了医院，替杨薇打了车看着她离开，两个人站在人行道边上沉默了良久，苏闵泽有些恼怒地紧抓着人行道上的行道树树干，欧晨冷眼旁观他，不作一丝评价。片刻，欧晨待得腻了，刚开口说要回家，便被苏闵泽拦住，问她：“我该告诉他吗？”

已经转身背对他的欧晨并没有回头，在他面前抬头看天良久，才突然颤抖着身体笑了一声：“如果你该告诉他，那么晚舟要保全的东西，又还有什么意义？”

程家的家风向来严谨，上到程老爷子程莫南，下到与程景良一样的孙辈们都知道，也都固守着自己祖上从北方世家传承下来的大家规范，虽然后来从程景良的太爷爷那一辈，也就是程莫南的父亲那一辈就已经渐渐淡化了不少世家的规矩和繁琐礼节，可是程家祖上不少在国民党时期以军官身份出身的长辈们都对自己的家庭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未成家立业便有了让家族认为不齿的事情，那是程家最不允许的。而现在程景良这一辈的孙子孙女们都是思想开放的人，这样的事情在他们与程家的苛律来说，居然阳奉阴违的存在，至少他们知道，即便做了这样的事情，也不能让家里知道，而程景良的家里是更加不能知道了，程爸会打死他的。程家曾有一名与程爸同辈的男子在外养了一个情人而被赶出家门的先例，当初顾晚舟他们还在读高二的时候，这件事情还被程景良拿出来当笑话说给顾晚舟听，以表示自己家族内部的权威和严厉，顾晚舟听得出来，程景良是打心底里在遵守和敬畏他的家族的。

而作为程景良的表哥，苏闵泽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对程景良带来多大的影响，这不过刚上大一的年纪，如果真的被家里人知道这件事情，即便是说不上赶出家门，但是给程景良的打击绝对不会找到哪里去，更何况程景良还是程莫南最看重的孙子，爱之深责之切，顾晚舟保全的又岂止只有程景良本人和他的前途亲情，还有程莫南对程景良的那份希望和程家历经四代人沧海桑田下来都要守卫着的荣誉。

“晚舟离开，不过是对你们的失望透顶，”欧晨转身看着苏闵泽，“她也该自私一回了，放过她吧。”

苏闵泽石化的表情已然是明白了欧晨言语里的凌厉，是的，顾晚舟也该自私一回了，如果程景良知道这件事情，就意味着顾晚舟的牺牲是做了无用功，以程景良那样不会轻易屈服的性子……的确，苏闵泽也做不到让顾晚舟的离开成为一场对他们来说更大的悲剧。

那之后好久，苏闵泽都没有再见到过杨薇，更不要提也在那个暑假就没有过联系的宁子，一直到他们大二的那个寒假，他送了在自己家喝得烂醉的程景良回家，下楼到了程景良家的小区门口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他在半年以前刚扇过一个耳光的人，不是杨薇，而是那个被他们推搡着倒在地上猖狂笑着的宁子。裹着厚厚羽绒服的她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人也好像胖了一些，但看上去却并不是多么有气色反倒是有些虚弱的病体，苏闵泽并不关心她的好坏，只是他的视线挪到那个她手里抱着的不时有些起伏的布团时，心里的不安就开始慢慢滋长，尤其是当宁子的手突然按压那个布团以后从里面突然发出的婴儿的啼哭声，苏闵泽感觉，完了。

人生跌宕起伏的剧情告诉苏闵泽，顾晚舟的离开，到头来还是无用功。当初那个在杨薇肚子里被看做是威胁的孩子虽然是消失了，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宁子也在同一时间怀上了程景良的孩子，而且她还让那个孩子顺利出生，见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与浑浊。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苏闵泽想。

“你会是个好伯父的，”宁子站在苏闵泽面前笑着，“至少近期一定是。”

苏闵泽冷哼了一声：“我怎么敢相信，我这么年轻就做了伯父？”

宁子苍白的脸上泛着看向孩子的温婉笑意，苏闵泽只觉得那是在看着自己终于拿到手的糖果的满足，“你是不是这么年轻的伯父不重要，重要的是，程景良是个年轻的爸爸。”

“我怎么相信这是景良的孩子？”苏闵泽低头点燃了一支香烟放进嘴里，朝那孩子脸上吐出一口浓烈的烟气，冷眼旁观宁子对被烟熏得嗓子都哭哑的孩子无动于衷的模样，“你们这些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的人，真以为景良是个冤大头吗，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你和别人生的还是你在外面随便抱来的？怀了孕就是程家的种了，那以后景良干脆婚都不用结了，反正遍地都是给他传宗接代的！”

宁子脸上的笑意骤然变化成凝结眉心的怒气：“苏闵泽，你在侮辱我？！”

“是你自取其辱。”

嘴上的争强好胜往往不过是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地了，就化了，太阳一晒，连曾经出现过的痕迹都不留分毫，事实，往往就是事实，也往往是人所不能接受的事实。就像宁子的孩子的确就是程景良的孩子，而真正让程景良当了冤大头的，才是杨薇肚子里的那个不知道是谁耕耘的果实。

相比之下，苏闵泽不能接受的事实不只是宁子怀了程景良的孩子，也不只是宁子将孩子生了下来，而是杨薇和宁子两个人联手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让最后的结果不仅把顾晚舟的牺牲毁之一旦，还点燃了更加熄灭不了的火，这样心思缜密影响长久能让所有人怨恨终生的一场报复，到底是对顾晚舟有多大的恨意，才要做到这样无法收拾的地步？

坐在床边的顾晚舟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嘴角无力地牵出一丝笑意：“所以她才会对我说，嚼穿龈血。”

恨意如此，终究不过就是咬牙切齿之后，细水长流的报复，宁依微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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