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莫南在北京的医院住了三天，从下飞机就开始检查身体的他并没有直接住院，而是先花了几天时间让程景良带着四处逛了逛，直到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陪着自己家老头子在颐和园逛了快一上午的程景良才知道，程莫南的身体状况，不过是早晚而已的事罢了。晚上在全聚德吃了烤鸭，程爸程妈就已经发现程景良的不对劲，碍着程莫南在场，两个人也没有多问，只是还是可以隐约感觉到，程景良不时地黑脸，是冲着自己两口子来的。

晚上回到程景良在北京的家，程莫南累得早早地就去睡了，程景良从他的房间出来时，程爸程妈两口子刚进自己的卧室不久，敲了门，程景良铁青着脸进去，程家夫妇有些疑惑和莫名的心虚，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爷爷的病，不像你们说的那么简单是不是？”程景良把门关上，靠在墙边盯着隐瞒了自己好长时间的父母，他也不是不心疼他们的，只是比起自己爸妈编出来的善意谎言，他更担心程莫南的身体状况，他永远忘不了他高三那年程莫南病重，全家人因为担心影响他的高考复习也是瞒了他好长时间，幸而那次程莫南只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不然，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父母这样两难的考虑，“今天医院给我打电话了，医生说检查结果很差，因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本来就很差了，再加上爷爷年轻时候抽烟导致的肺病……医院说虽然人从气色看上去还是比较精神，但其实身体可以承受的能力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他们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就是中秋之前的事情了。”

程景良的右手在自己的身后用力抠着那里的墙壁，程妈走上前抱住自己的儿子，无可奈何的语气中又是接近淡然的语气，她向自己的儿子道歉：“景良，我们也是怕你担心，这件事情，也是你爷爷的意思，他不希望你为了他把你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景良，你能明白吗？我们不是故意要隐瞒你，而是家里人都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了……你要知道，生老病死，你爷爷他看得很开……”

“爷爷他知道？”程景良扶着程妈的肩膀惊讶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回神，才呆愣着两眼悲凉地笑道：“所以他才一直不愿意来北京治疗，原来你们都知道，你们都知道！”

正月的北京难得下雨，雪花平铺在人行道的两边，被人踩得脏乱不堪，黑灰色的泥水溅起，沾湿了程景良的高级名牌西装，那样黑白相间的寒冷夜色下，是程景良难得的泪如雨下，他不是看不开人生所谓的生老病死，只是长久以来，他所面对的程莫南虽然体弱却从不认输，他所知道的人生，虽然无奈，却从不惨淡，可是今天医院里一通电话让他看到多少全家人都在隐瞒的那样的无力，不是程莫南百年之后的恐慌，而是这么久以来的对程景良的细心隐藏，程景良知道，那是程莫南的无力之举，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陪伴程景良于多年以后。

所以他对程景良的催促，对顾晚舟的期盼，都是源自于对程莫南他自己本身的一种无力与沧桑，而程景良真正伤心难过的不是所有人都在隐瞒他，而是所有人隐瞒他的真正原因，没有人希望他难为自己，所以只能变相地让他以为所有人都在难为他，程莫南在医院里的那些对他可以给他看到一个未来的希望也是他在不愿影响程景良的前提下所不得不做到的另一种形式上的逼迫。从实际意义上来说，程莫南不希望程景良为了满足自己临终的愿望而不得已和一个他不爱或者不想爱的人在一起，以程景良的孝心，不仅程莫南知道，整个程家都知道，程景良做得出来，只是这么多年以来，顾晚舟在程景良心里的位置有多重要也是整个程家都一清二楚的。从五年前程景良的那次前所未有的反抗，程莫南当时就已经很疑惑，他知道一段婚姻有多么重要，可是他也不认为叶可儿是个多么不好的人，程景良生性爱自由，所以他才想要束缚住他，也因为一些他不能说出口的原因。而顾晚舟的到来也让程莫南明白程景良的反抗毫无探究性可言，顾晚舟也的确是这么一个值得程莫南答应程景良再多等几年的女子，因为顾晚舟拿得住程景良，也因为程景良愿意让顾晚舟肆意妄为，虽然顾晚舟并没有，可程莫南知道，程景良是等对了人。

程景良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爷爷为了自己打算得清清楚楚，他却连他基本的身体状况都搞不明白，程景良更受不了的，是程莫南知道他天生不愿意被人束缚着，可是却用了这样的方式来成全自己想要的自由，程莫南的身体从三年前就已经很差了，如今能让程景良陪着走完了紫禁城真的是一种奇迹，程景良的内疚像届时铺天盖地而来的纷纷大雪，淹没了这个车水马龙的繁华盛世，淹没了他自己。

程景良的痛苦就在于，程莫南成全了他，他却不能如他所愿成全自己，也辜负了程莫南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决心。或许，程景良想，如果在成全自己和成全程莫南两者之间选其一，如程莫南所想，他一定会选择程莫南。

所以，那七年爱的小心翼翼，这八年等的千疮百孔，就让大雪淹没了那些痕迹，浓重的黑色脚印上，毕竟还有那么一层让人值得侧目的缤纷。

路桠的工作逐渐在那次酒醉之后上了轨迹，顾晚舟把她的东西从苏瑾家全部都搬进了自己家里，苏瑾和长汀经常忙得不见人影，路桠的身体却还需要中药的调理，顾晚舟赶着在正月二十以前去家政公司找了个保姆阿姨，每天在家里给路桠熬中药和打扫卫生，最近她又新接了一个案子，正月二十一正式去上班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两天没有去医院看过程莫南了，上次她去的时候程景良不在，程妈说是明启有事回了公司，这样也好，免得她还要配合程景良做出些郎有情妾有意的样子，顾晚舟有时候特别看不起自己，明明口口声声都是对程景良的一刀两断，却依旧带着一片赤诚去扮演他所谓的未婚妻，程莫南每每看向她的那副期盼与几近恳求的眼神，顾晚舟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顾晚舟到医院的时候，程莫南已经吃完了晚饭，她提着一口袋水果走进病房，程景良便主动走过来接过去削了起来，程莫南不出意外地提到了两个人的婚事，这让顾晚舟又开始了莫名的紧张和内疚，支支吾吾想要转移话题的时候，从她进了病房就一直在沉默的程景良才突然开了口，语气冷冷清清的说：“快了，下个月订婚，你好好养病，过段时间带你去选衣服。”

程莫南诧异惊喜地看着顾晚舟，嘴角都有些发抖地问她：“真的吗？”

顾晚舟愣住，余光瞟到身边程妈几乎哀求的目光，才木讷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是。”

那天程莫南非常高兴，晚饭以后还吃了不少水果，吃药的时候也不再拖延，爽爽快快地就吃了，顾晚舟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她也很高兴程莫南能有这样的状态，但是这样的状态却是靠欺骗才能得到的，而终有一天，顾晚舟却是真的要订婚的，那个时候，顾晚舟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这样一个靠她和程景良的谎言来欢度余生的老人，她不敢想象那天的到来。

“你今天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程景良，请问你打算如何收场？”顾晚舟站在医院的大厅里冷冷地看着沉默抽烟的程景良，心里对程莫南的那些内疚瞬间爆发，她做不到让程莫南失望到那种地步，她做不到。“程景良，你明明答应过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的，可你的谎却越来越让爷爷飘飘然，你不怕后果，我怕！”

程景良扔了烟头，转身看着生气皱眉的顾晚舟，笑了一下：“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做到，我答应过我会放了你，顾晚舟，我八年前做不到对你信守承诺，八年后我一定做到，我一定会放了你，你放心。”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和笑意，像是从无垠荒漠中看到海市蜃楼的希望与绝望想纠缠，像是在广阔海洋中飘摇了好久之后看到了救援的船队，可面前却多了一群鲨鱼，像是风驰电掣之后平静，像是雨后彩虹下的，那最角落的一抹阳光照不进的黑暗。

顾晚舟不知道在今天以前程景良经历了什么，她也不应该去知道，早在八年前踏上去洛杉矶的飞机那一刻，安慰、鼓励程景良的事情就已经与她没有关系了，她也不愿去想她该不该再去拥抱他给他一份想要的安全感，因为程景良曾说过，他依赖她，只是八年过去了，依赖这种东西，早该是自己给自己的了。

叶之山到病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顾晚舟和程景良从医生办公室回来，才发现两个人已经坐在病房里下了一局象棋，程爸和程妈坐在一旁等待着，笑意盈盈的样子让程景良有些恍惚。

“回来了？”程莫南眼睛往两个人身上瞟了一眼就继续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己面前的棋局上，顾晚舟和程景良应了一声，才上前与叶之山打招呼，顾晚舟给程莫南和叶之山手边的茶杯里加了热水，对叶之山说：“叶董事长。”

叶之山笑着抬眼看了顾晚舟一眼，说：“难得见到顾律师，不知道最近忙不忙？”

顾晚舟放下了手里的水壶，淡淡笑道：“还好，说不上忙。”

没再说话，叶之山意味深长地盯了顾晚舟一会儿，才缓缓地低头去挪动着自己那边的车，一局棋整整下了一个多小时，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十点，程景良有些坐不住了，一声不吭地收

了棋局，勒令两个人各自休息。叶之山和程莫南兴致被打断了，自然是不怎么高兴，只是耐不住程景良的冷脸，倒也只好留了个残局放在那里，叶之山走之前与程莫南约好每天都来，倒是让程景良有些难以接受，他不能接受自己每天在面对完一堆图纸和建筑材料以后再来面对两个老狐狸，更何况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顾晚舟和程景良一起下楼送走了程莫南，再回病房的电梯里，顾晚舟却一直在想叶之山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想告诉自己什么吗？还是他知道自己和程景良是在演戏，那样不寻常的眼神，又突然让顾晚舟想起，那个在与程家一起去给程景良的奶奶扫墓时发现的，刻在隐秘处的名字。

“叶董事长知道我们是在演戏吗？”顾晚舟在下电梯前开口问程景良，“陆子寒在明启做法律顾问，我和他的事情，叶董事长迟早都会知道吧。”

没有回头看她，程景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带一丝情绪地对顾晚舟说：“现在还不知道，放心，过几天就会知道了。”说完大步离开，顾晚舟看着他僵硬的背影虽然疑惑，却也终究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问候，那句“你怎么了”，她不再能问得出口。

进了病房，程莫南刚刚躺下不久，对他说了句晚安，顾晚舟便拿上自己的包离开了，程景良开车送她，车上，程景良突然开口说：“最近爷爷的身体稍微有些起色了，谢谢你帮我劝他来北京。”

顾晚舟轻轻笑了一声：“不客气。”

顾晚舟，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还需要这样莫须有的礼貌，这样的相敬如宾，只让我觉得，相敬如冰。

“我打算让临笙来医院负责爷爷的病情，他在，我更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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