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寒回北京的飞机是正月十二那天下午三点，在宁远待了一个星期的他面对着南方小镇的古色韵味和山清水秀的风景，突然有些舍不得，正月十一那天晚饭以后，顾爸特意带着陆子寒在宁远的古城区走了好几圈，没有让任何人陪同，两个人就这么沿着溯央河畔来来回回好几趟。

顾爸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站在石板路上指着不远处的小吃街对陆子寒说：“你看，那个地方……”陆子寒沿着顾爸指的一家店面看过去，不大不小的招牌上写着各种特色小吃的名字，这是小吃街里不怎么出众的一家店，陆子寒不太明白顾爸的意思。也是看出了陆子寒的疑惑，顾爸的手轻轻地在身前的石栏杆上悠悠拍着，笑得悠闲自在地告诉他：“那家店，是晚舟离开家去美国前最喜欢去吃的一家，可是自从美国回来以后，她再没有提起过。”

陆子寒听完又朝那家店看了一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也脑补起了十七八岁的顾晚舟坐在店里大快朵颐的样子，大概也是个炎热潮湿的夏夜，脑门上的汗顺着额头上的碎发流下来，顾晚舟大概舍不得停下手去擦拭恼人的汗……陆子寒想着想着，突然又笑了起来，顾爸看着他的样子，轻咳了一声，语气沉沉地继续道：“晚舟把你介绍给我们之前我总在想，让她回国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八年前她负气离开，没给她的那些朋友们留下一点念想，连辰溪那孩子在这八年里也没有得到她的一点消息。每次我和老徐聚在一起打麻将，那孩子就在一边坐着，小心翼翼地样子让晚舟妈看得都有些心疼。我们也知道，他是想打听晚舟的事情……”

陆子寒皱眉听着，顾爸的话没有说下去，他才开口问：“晚舟在美国的事情，他们都不知道吗？”

顾爸笑了两声，才缓缓说道：“他们知道，在晚舟上飞机前，他们才知道。”顾爸转身，示意陆子寒往古城区内走去，似乎他也好久没有来过古城区一样，顾爸看着街道两边的特色小店，眼光里居然也多了些欣赏的意味，他随手抄起摆放在路边小摊的小饰物把玩，有些老沉的声音慢慢说着：“到北京转机的那天，景良还给晚舟打去电话，可她就是不接。她妈妈还觉得奇怪，说她小气，都要走了还跟人家置气。那个时候啊，我就在怀疑，这孩子突然答应出国，不会是因为景良吧？”

陆子寒垂眸认真听着，顾爸带着他走进一座小亭里坐着，亭外是宁远旅游特色的表演，陆子寒坐在顾爸的身边，问他：“所以晚舟最初是不愿意出国的？”

顾爸点头，看着亭外的表演出了神，良久，才淡了语气说：“她不愿意……我从来不知道她能反抗我们到那种地步，可是突然有一天晚上，她从外面回来，整个人无精打采……”

在顾爸看来，那天晚上的顾晚舟就像是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他很少见到没心没肺的顾晚舟有过那样的情绪和表情，呆滞，冷漠，绝望和毫无生气，顾晚舟站在客厅里，看着坐在沙发上为了说服她出国而着急上火的顾爸顾妈，问了一句：“下周出国是吗？”

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顾爸听完半天才有些错愕地点了点头，顾晚舟再问：“手续都办好了是吗？”

顾妈忙不迭地回答她：“是，什么手续都办好了！”

“那就让哥哥订机票吧，下周按时出发。”

就这么淡淡的语气应下了与顾爸顾妈争执了快一个月的事情，看着顾晚舟面无表情地踏进自己三楼的房间，顾爸顾妈不知道是应该先上楼还是应该先订票，一边担心着上楼去询问顾晚舟情况她又变卦，也不知道顾晚舟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妥协出国。

到底还是顾晚舟的前途在家长看来更加重要，顾爸顾妈打电话给顾晚舟的大表哥开始准备出国的事情，整整一周，顾爸顾妈也没从顾晚舟的嘴里问出为什么突然决定出国的事情，两个人也从最初的拼命想把顾晚舟送出国的坚决，到后来对顾晚舟的离开也开始有了犹豫和无奈，连顾晚舟离开的那天，一向都有好人缘的顾晚舟也没有通知几个人来送她离开，左不过就是苏瑾他们五六个姑娘，顾妈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从前顾晚舟经常挂在嘴边的几个男孩子没有一个来送她，还是后来欧晨悄悄告诉顾爸顾妈，说是晚舟不希望他们知道她离开，等到了美国再说。那时候的顾爸顾妈也没反应过来，连从娘胎里就已经认识的徐辰溪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后来顾爸顾妈送了顾晚舟从北京回来与徐家人在一起吃饭，以为一直沉默着坐在一旁的徐辰溪早已经知道顾晚舟出国的四位家长才发现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而徐辰溪却始终红着眼睛握着那部被他前几天摔碎的手机，似乎顾晚舟的电话会从那里打进来。

“那晚舟当初究竟为什么突然答应出国呢？”亭外的表演越来越热闹，春节的假期结束了，外地来的游客虽然少了很多，但元宵将近，很多宁远的本地人也经常在晚上出来逛街感受节日的气氛，元宵节，是宁远不亚于春节的节日，远处的巷子里传来的敲锣打鼓的声音让陆子寒多了些好奇，顾爸忽然指着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孩子对他说：“你看，晚舟出国前的元宵，就是这么度过的。”

陆子寒顺着顾爸的手看过去，几名打扮年轻时尚的高中生簇拥着在街道旁大声笑着，也不知道其中一个男孩子说了什么，逗得身边的三四名女孩子笑得格外张扬，有男生手里捏着小小的炮仗，用烟或者打火机点燃以后向游行的灯扔过去，顾爸说，那是宁远多年的习俗了，舞龙舞狮，大人小孩都会往游行的灯扔些炮仗，这算是一种祈福和庆祝的方式。陆子寒看着那些孩子们笑笑：“晚舟的青春，像是一朵绚烂开放的紫薇花。”

顾爸听完看着他，点头笑道：“她啊……从小衣食无忧，可是性子却出乎意料的坚强倔强，我和她妈妈有时候也不太明白，明明都是温室里出来的孩子，晚舟却偏偏格外独立好强，不是家境优越的骄傲，更像是从贫穷家庭里长出来的孩子。”顾爸说完顿了一下，眼神也暗淡些，开口时有些哽咽：“我们把她一个人丢在美国，她从没抱怨过一句，那么多年了……她在天津读书的时候，不过一年多而已，也嚷嚷过要回家，可是在美国，连一次想回家都没有说过，只是经常熬着夜和家里打电话，说她一切都好……”

“晚舟在美国，的确一切都好。”陆子寒轻轻开口道，右手抚上顾爸的背，他了解顾爸言语中对顾晚舟的歉疚，他也更加清楚顾晚舟在美国八年的自我折磨。“她真的很坚强，而且她很会照顾自己，伯父，您有一个很能让您省心的好女儿。”

顾爸闻言笑笑，对他说：“你知道晚舟回来的原因吗？”

陆子寒点头，听着顾爸继续说下去：“她为了我们回来，却为了景良离开。”

陆子寒的眼神一滞，顾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穿过了八年时光的无可奈何：“她离开后的第六年，我和她妈妈就希望她能回国……”

那一年是程景良从叶之山那里坑到北京朝阳区第一栋房子的那年，那一年的春节，顾爸莫名接到一个电话，约了他在宁远最雅致的一家茶馆喝茶，顾爸到那里的时候，只看见一名有些眼熟的年轻的英俊男子。顾爸那时候想不起来，他就是程景良。

程景良的自我介绍和礼貌谈吐很受顾爸的欣赏，两个人聊着聊着，就理所当然地聊到了最终目的：顾晚舟。

“晚舟她……”程景良给顾爸倒着茶，低眉问：“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呢？”

顾爸没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程景良放下茶壶，将身后放着的合同拿了出来，递给顾爸，那是一份房屋转让协议。接过协议的顾爸有些惊诧，抬头看他的时候，程景良已经红了眼眶，他对顾爸道歉，他说，是他逼走了晚舟。

那天傍晚，顾爸坐在茶馆里听着程景良诉说着他和顾晚舟的一切，那些夏日里在河风轻轻的岸边谈论过的理想，在烈日炎炎的船上相互遮挡过的阳光，在冬夜的清冷寒意中捂暖的顾晚舟的双手和脸颊，还有在学校门口有过的争吵，在停车场的无理取闹，三天两头的冷战和无止境的和好。

程景良想，那是他这一生都在羡慕自己的时光，因为那时候，他还算拥有过顾晚舟。

“他们不相信晚舟，”顾爸接过陆子寒递过来的热茶，扬了扬自己的眉毛，提醒陆子寒说：“信任，是晚舟最不能触碰的地方，你可得记住！”

两个人散步回到顾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了，顾家的客厅仍然灯火通明，不是在等他们，而是两桌麻将热闹了整夜。陆子寒换了拖鞋，推开阳台的门坐在正在看书的顾晚舟对面笑着看她，顾晚舟摘下眼镜，问他：“不认识我了？”

陆子寒的确有些快不认识顾晚舟了，他印象中的顾晚舟，坚强独立，与顾爸说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却在顾爸说起的程景良的言语中，看到了顾晚舟最难表现出的不一样。那些他认识了顾晚舟八年都很难见到的偶尔的小女人的心思，也是从程景良那些言语中，陆子寒才知道，原来顾晚舟也可以对一个人有那么强烈的占有欲，毫无缘由的本分的占有。

陆子寒原本以为顾爸提起程景良是为了劝自己离开，只是后来才发现，顾爸说的，都是为了告诉他，顾晚舟那些不愿为人知，不可以也不愿让人触碰的地方，因为那些都是她最脆弱柔软的地方，一碰即伤，顾爸希望陆子寒保护好自己的女儿，不要让她再重蹈八年前的覆辙，顾爸对他描述的他从未参与过的顾晚舟的那些曾经，都只意味着，顾爸愿意把顾晚舟交给他

“你有一个好父亲。”陆子寒看着坐在麻将桌上脸上笑得开了花的顾爸说。

事实上陆子寒更高兴的，是了解过顾晚舟那么奋不顾身的爱过以后，知道她愿意放下那些奋不顾身来把自己交给他。

顾晚舟挑了挑眉看过去，“噢”了一声说：“我知道。”

“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嗯……大概意思就是结婚前和结婚后的注意事项。”

“比如？”

“比如禁止婚前性行为。”

“……”

没再理他，顾晚舟自顾自的翻起手里的书，陆子寒笑着推门走进客厅与顾爷爷聊天，顾晚舟放在面前桌上的手机却亮了起来，是一条短信，顾晚舟点开看了一眼，是陆子寒发过来的一串手机号码，后面还有一句话：或许是时候见见她了吧，云见浅。

按黑了屏幕，顾晚舟转头看着正与自己爷爷聊得正欢的陆子寒，握着手机的力气渐渐紧了些，放下手机再看书时，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这个时候的顾晚舟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不想回顾从前，可她又想着，明明只是去见一个故友，又何苦逼着自己与过去的事情联系起来呢？只是云见浅说得没错，顾晚舟什么时候主动联系她了，才是她愿意真的回到宁远的那天，毕竟，云见浅曾经是那么深刻地与她感同身受自己的一切，离开的时候顾晚舟不辞而别，一年后还是乐依晨替云见浅捎了一句话给她：我们都曾看不起我们的懦弱，如今我更看不起你。

顾晚舟也看不起自己。

手里的书模模糊糊地翻过去好几十页，顾晚舟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眼看着时间到了快十二点，顾晚舟终于还是忍不住，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哪位？”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细致。

“但愿八年过去了，你愿意看得起我。”

♂丝♂路♂文♂学♂网*♂www.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