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江月不再看他,车内气氛跌至冰点。

光影交错，谭江月的脸颊一半莹白似玉，一半隐在暗处,穆渊的指尖动了动,他几乎想要伸手去拉她,好好说一说内心的酸楚。

终究作罢。她下车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停留。

回屋后,萍姑迎上来，谭江月张张口想说什么,却觉得由内而外的疲累,分明她找到了弟弟,应当高兴才是。

她摆了摆手，走到里间去。

入夜，穆渊睡不着,一闭目就是马车内的情形,姐姐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他沉沉地呼吸,感到胸口挥散不去的闷痛。

他披衣起身,走到姐姐的窗前,里头已经熄了灯,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窗棂上。

他想过谎言揭穿的后果,却没想到她会这般无情。

从陇西到京城，他们朝夕相处多年,从冬到夏，她教过他习字，握过他的手,也曾亲昵地抱过他,软软的脸颊搁在他的颈侧,悦耳的笑声近在咫尺。

她会哄他，见不得他难过，如今她眼神如刀，伤人入骨。

“公子？”人声将他的思绪唤回，穆渊转头一看，是巡夜的小厮，正眼带关切地看着他，“公子需要小的做什么？”

穆渊摇摇头，拢了拢披风回去了。

梦里，他梦见了江年脖颈上的红痕。他知道，以姐姐的品性是不会与男子有那样的亲密行为的，但架不住江年的有意引诱，孤男寡女身处暗室，就算不做到那一步，也多半有些暧昧难言。

他们是亲姐弟，而姐姐还不知道。

穆渊攥着拳头醒来，腹中一阵空寡，很想吐。

他此刻的思绪很混乱，冥冥中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线索，因此钻进了牛角尖。

……

“姑娘，不好了，今日公子院里来人说公子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萍姑匆匆忙忙跨进来，见谭江月正在穿外衣，也顾不得旁的，张口便倒豆子般说起来，“公子一般不会这样一声不吭地出去，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萍姑眼里的谭江月只慌乱了短短一瞬，而后很快平静下来，甚至有些淡漠地道，“别担心，他没有什么事。”

不过是回去过他的好日子罢了。

顶级的门阀，嫡出的身份，哪一样都是凡人不敢肖想的，与他的父亲相认之后，应当一刻也忍不了现在的生活吧。

谭江月收拾妥当之后去了茗芳阁。

白日的茗芳阁人不算多，此刻演出之人是个不曾见过的琴师，琴艺尚可，但远不及江年惊艳。

谭江月不过扫了一眼，便要去寻此间掌柜，好由他领着去后院。

就这短暂的一眼，她在大堂中见着了一个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处的身影——穆渊。

他正饮着酒，手边已然了堆了几支酒壶，他的目光轻飘飘往她身上落，嗓音甜蜜，“姐姐，你来了。”

此刻的穆渊就好似他手中的琉璃杯子，模样美丽，却有易碎的脆弱感。

谭江月浑身微僵，见他两颊酡红，更是一股怒气打心底里冒出来，她上前夺了穆渊的杯子，“你喝这么多！”

穆渊目光迷离，不答。

“你想做什么？闹失踪？你不是小孩子了。”

她嘴里说着冷硬的话，穆渊却觉心口一点点的麻，像是久违活动的肢体在温暖中苏醒。

穆渊伸手捉了谭江月的手，“姐姐，我想着，若我不见了，你会不会去到处寻我。”

结果她还是来了茗芳阁，来见江年。

“可我又想，在这里更容易见到你，所以我来了。”

她果然来了这里。

穆渊近乎自虐地体会着心口一阵阵碾过的疼，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姐姐，对不起，我骗过你，利用过你，现在我已经收到了惩罚。”他捉了谭江月的手指头戳在他心口，“这里好疼。”

这一瞬，谭江月几乎也感到了疼痛。

她垂着眼，有些立不住，少年的手心很烫很烫，下巴尖上落下的晶莹滴在她手背上。

“姐姐，坐下来吧，再陪我喝一次酒。”穆渊拉着谭江月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酒壶，方才的脆弱好似谭江月的错觉。

谭江月心中涌起一些不安，迟疑地去拿酒杯，穆渊动作自然地夺过来，给她倒上酒。

“江叔叔取名取得好，江月年年望相似，我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就好似当真见到了江上的明月……”清冷又洁净，在脏臭的马厩里显得越发通透美丽，这轮月亮慷慨地照耀在他身上。

穆渊再看谭江月微怔的目光，越发证实了心中所想，姐姐果然已经知道了他不是江年，所以昨日态度骤变。

“……”谭江月眼睫微颤，没有说话。

“姐姐，我并非故意冒充江年，原本，我是要离开的。”穆渊饮了一口，笑道，“可姐姐看我的眼睛都是亮亮的，怀抱也很温暖，我一时昏了头。那时候我被亲人背叛，遭受折磨，姐姐对我的好，实在让人贪恋。”

谭江月心口骤跳，呼吸也微微屏住，静静等待穆渊表露心迹，便听他说——

“姐姐，手心给我，有些话我说不出口。”

谭江月乖乖摊开，感受到穆渊微凉的指尖轻轻划在她手心，很痒，痒得她想缩回来。

“是两个字。”穆渊说。

谭江月微微蹙眉，“孤寡？”

“嗯。”穆渊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姐姐重复一下这两个字呢？”

“孤寡孤寡孤寡？”

谭江月眼睁睁看着穆渊侧过脸去，身体微颤，端着的酒杯打着晃，他似乎忍得很辛苦，转过来时还在笑，笑得眼角带泪，而后弯着湿润的眸子说，“姐姐真是一只可爱的小青蛙。”

谭江月这才反应过来，两颊迅速涨红，很想给他来两下子，却听他叹了声，“姐姐，我是来告别的。”

“我要重新做回穆渊了……姐姐保重。”

而后，大堂里那些个酒客茶客，一齐站起身，无声拱卫着他们的少主。

谭江月有些恍然地发现，她一直以为的弟弟竟然这样修长挺拔，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孩子了。

穆渊起身行礼，眼睑微垂，目光落在谭江月攥着的手上。

而后转身走了，他喝了很多酒，但步伐不紧不慢，刻入骨子的礼仪与气质瞬间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他越走越远，没有回头，天光从茗芳阁的大门口照进来，细致地勾勒出他的轮廓，谭江月立在后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出了神。

……

谭江月将杯中酒饮尽了，方才一直没有开过口，此时却很想张嘴说些什么，但她说不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穆渊，江年不是他的名字，穆渊这个名字又实在很陌生。

她起身去寻掌柜，此时大堂里已没有其他客人，掌柜的正在拨弄算盘，瞧见她来便笑了笑，“姑娘可是要去寻春江？”

谭江月点头，声音很轻，“有劳了。”

掌柜又多打量她一眼，见她脸颊泛红，目光湿润，关切问道，“姑娘可还能走？要不，小的先着人送姑娘回去？”

“不用了，多谢。”谭江月微微歪头，很疑惑，她看上去像是很不好的样子吗？

谭江月进了屋，见江年正坐在案前擦拭他的长琴，偶尔拨弄一下琴弦发出叮咚声响，见她进来，江年先是眼里盛了笑意，而后嘴角也弯起来，“姐姐，快来。我今天都没做什么正事，光顾着想念姐姐了。”

江年见谭江月站在门口没动，起身迎上去，“我就猜到姐姐会来，所以哪儿都没去，就等着姐姐呢。”

他的声音清润中带了点甜，撒娇似的，谭江月却想，巧了，穆渊也猜她一定会来这里。

她上前几步，二话不说抱住江年，脸颊往他肩窝里埋。

江年察觉到异常处，面上笑意稍顿，“姐姐，怎么了？”

“……他走了。”短短三个字，好似用尽了她的力气。

谭江月没头没尾这么一句，江年却瞬间想到一个可能，嘴角不由自主往上前，用确认的语气问，“当真？”

谭江月脑袋拱了拱，应当是在点头，江年越发控制不住笑意，“走了也好，他总要去他该去的地方。”

“对，走了好。”谭江月附和的声音很轻很轻，要不是吐字就在江年耳边，他不会听见。

江年听见谭江月的话，心里越发松快，好似压在心头的大石被陡然搬开。

他虽有办法自证身份，但是穆渊在姐姐身边待了不短的时日，他总是担心穆渊抢了姐姐的宠爱，就像话本子里被抱错的真假千金，哪怕假千金本不属于这个家庭，但与养父养母早已相处出了真感情。人非草木，穆渊在姐姐身边待得越久，对江年就越不利。

江年垂眼看着谭江月的发髻，心里被爱意充满，他轻轻拍了拍谭江月的背，“姐姐，我昨晚谱了新曲，谈给你听？”

谭江月仍旧抱着他不撒手。

江年疑惑，又轻轻碰了碰谭江月后脑勺，“姐姐？”

他觉得有些反常，下意识地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他昨日使的小心思被穆渊告诉了姐姐？应当不会吧，他抹那道胭脂印子之前，就笃定穆渊不会说给姐姐听。

江年稳了稳心神，正要开口说什么，便感觉到锁骨处湿湿凉凉，好似被什么浸透了衣衫。

湿痕越扩越大，谭江月埋着脑袋不肯起来，脸颊好像长在他肩上似的。

姐姐哭了。

江年眨了眨眼，心情像是笼罩了阴云，些微的酸意弥漫开来。

“姐姐……”

“嗯？”谭江月不肯抬头，鼻音浓重。

江年伸手去摸谭江月脸颊，触到泪水，他指尖一顿，而后动作自然地轻轻抹去了，“姐姐是女孩子，就是看话本子看哭了都很正常，我不会笑你，所以不用躲着。”

谭江月果然少了抗拒，任由他捧起脸颊，视线朦胧地迎上他的双眼。

“姐姐你看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谭江月眨眨眼，将泪水眨去了，视线终于清晰，她在江年浅褐色的瞳仁里照见了自己。

“穆公子有亲人，有家族，奴仆遍地，美人如云，钱财权势一样也不缺……姐姐，可我只有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