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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令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无限放大。
沈人杰坐在冰凉地上, 控制不住胆儿发颤。
他想起自己在审讯室,听见老管家说袁公馆地下有黄金时,难以避免动了心。
沈人杰相信,甭看岳定唐道貌岸然的, 他在听见黄金的那一刻,动心程度只怕不会比自己小。
但沈人杰没有想到,自己一根金条都没见着,现在却被绑住双手扔在这个地方, 眼看就要成为炮灰,连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
他想起自己刚才在灯灭之前看见的一切,呼吸禁不住急促了一些。
收发报机,地图, 柴油,枪械……
谁能猜到, 袁公馆的地下, 竟隐藏着一个这么大的秘密?
沈人杰对枪械认知不多,但刚才他慌慌张张,错眼一扫,竟仿佛还看见马克沁机枪的零部件。
直到现在,他还疑心自己看错了。
一般人家,柴米油盐姜醋茶,说到底, 钱才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哪怕袁秉道这样的军阀, 也不忘囤积财富,因为有钱才能买命。
但谁会在地下室安放收发报机?
至于马克沁机枪,寻常防身自卫,暗杀袭击,一把手|枪足矣。这种发明于1883年,并在一战里发挥重大作用的重机枪,一般只会在战场上出现,索姆河战役里,德军就曾用这种机枪,一天之内打死过好几万英军。
如此可怕威力的武器,为什么会出现在大上海一栋民宅的地下室?
难道当年袁秉道被排挤出四川之后,还念念不忘想要东山再起,所以暗中准备筹谋?
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
沈人杰不敢深思下去,他觉得这个坑很深,一不小心就会跌个粉身碎骨。
他只是想要立功升职,要是能顺带占点便宜,拿几根金条回去,那就更好了。
黑暗,依旧是黑暗。
不远处有脚步声,快速,敏捷,一闪而过。
沈人杰浑身神经都紧绷起来。
但很快,周遭又归于安静。
他知道对方两个人肯定都在伺机寻找对手的弱点,把敌人干掉,而他夹在中间,只是无足轻重的小鱼,但沈人杰也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会把他的命当回事。
他只能自己怜惜自己的小命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肩膀忽然一沉。
沈人杰微愣过后,下意识就要尖叫出来。
嘴巴被死死捂住了!
“是我。”
气音带着温热喷进沈人杰的耳朵里,他能感觉到对方甚至连气音都压抑着。
是凌枢。
沈人杰顿时浑身瘫软,冷汗全出。
他想怪罪对方为什么这么晚才赶来,又想提醒他对方有两个人,身手一流,手里还有枪,但当下环境让沈人杰什么都说不出来。
凌枢将手伸到后面,给沈人杰解开绳索。
三才把绳结绑得很紧,手法专业,没有一点技巧是解不开的。
那头黑暗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动静,不知道谁不小心碰翻了架子上的东西,随即又有枪声响起,双方必然都在互相试探而且不想落了后手。
沈人杰的身体明显震颤一下,吓着了。
凌枢摸进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这里就彻底黑了。
他只能大概判断,他们现在应该是在角落,暂时不会被波及。
但如果其中一方向这边移动,就不一定了。
现在他急需摸清一个问题。
凌枢抓过沈人杰的手,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
谁在打?
按照推断,这里面其中有一个应该是李老板。
那谁又会是在他们进来之前,就跟李老板交上火了?
沈人杰哆哆嗦嗦,总算反应过来,颤着手也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
三才。
凌枢惊疑不定。
他以为沈人杰弄错了,又写了两个字:内讧?
沈人杰简单明了回复:对。
砰!
一声枪声响起。
沈人杰吓了一跳。
不远处架子上的东西哗啦啦往下掉,整个架子被掀翻倒下,产生连锁效应,
下一刻,他感觉有人往这边奔来,脚步急促,又非常迅速,不一会儿就已经到了背后!
沈人杰感觉自己被凌枢拽起,但拽住他的那只手猛地松开——
凌枢后背被一脚猛踹,整个人不由自主狠狠撞上旁边架子,放在最上面的发报机当头砸下,凌枢下意识避开,机器只擦着肩膀落下。
他顾不上许多,扭身扑向对方,一把抓住对方手里的枪!
对方索性用臂弯扣住他的脖颈,力道之大,凌枢一下也吃不住,手松开些许,下巴立马挨了一拳,眼冒金星,连退数步!
一点微弱的光芒亮起。
不知是谁点了一盏煤油灯,就在不远处的角落。
光亮起的那一刻,凌枢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赫然就是刚刚跟洪晓光搏斗,最后又被他打死的三才!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瞬间复活,又出现了在这里。
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两个三才里,有一个是假的。
要么这两个人,都是三才。
电光火石,趁着三才下意识扭头去看动静,凌枢将人扑倒在地,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凌枢身手不差,但他之前受过伤,脑袋还晕乎乎的,三才身手却是异乎寻常的狠辣,招招都往要命处招呼,凌枢肋骨被扫中一掌,登时疼得说不出话来,被直接锁住脖子摁在地上。
对方面容狰狞,五指越收越紧,直接就想把凌枢掐死当场。
砰!
枪声传来。
不是他们这边的。
三才手里的枪已经被凌枢踢开了。
但三才难以避免顿了一下。
就是这半秒,凌枢趁机飞腿,直接踹在对方胯|下要害上。
沈人杰也已经连滚带爬抢到枪,对准三才开了一枪。
三才往后倒去。
血从他的肩膀蔓延开来,但三才不管伤势,竟还爬起来扑向沈人杰!
后者根本没想过他反应会那么快,当即就被扑了个正着,枪在抢夺中走火,又朝天花板响了几次。
凌枢感觉自己现在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血腥味。
嘴巴里跟生了锈似的,不断有液体从鼻腔流入,又被他咽了下去。
脑袋比身体还重,摇摇晃晃不断往旁边歪,即便有那一丝微光,凌枢眼里所有事物也都是扭曲不成形的,人影散开几个,半点无法对焦。
凌枢忍不住揉揉眼睛,却摸到一手血。
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被三才揍了几拳,不仅下巴肿一圈,眼角也破了。
枪响数下。
沈人杰脸上多了一泼热血。
还有一些溅到嘴巴里。
他呆呆瞅着三才脑袋上泉涌而出的血,后知后觉发现那一枪不是自己手里开出来的,刚才跟三才抢夺过程中擦枪走火,子弹已经全部用尽。
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被凌枢推到后面柜子。
“出来。”
他们听见李老板的声音。
阴冷,黏腻,像常年生活在地下的某种生物。
凌枢还记得他在新月咖啡馆跟李老板打交道的情景。
同一把声音,却可以说出完全不同的风格。
前者温厚老实大度,古道热肠。
后者辣手无情,一枪把同伙打死。
凌枢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他也许怀疑过李老板的完美,却绝没想到对方竟能伪装到如此程度。
“刚才我没有杀那个巡捕,现在也不会杀你们,要杀的人已经死了,只要你们帮我把东西找出来,今晚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李老板的语速很慢,像是为了安抚他们,他没有再靠近一步,只是站在两三个柜子之外。
沈人杰看见凌枢朝自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往里面躲藏,凌枢则往外移动。
“你要找什么东西,我们怎么相信你?”
不一会儿,沈人杰听见凌枢如是道。
“一份外国文件。”
“什么语言文字?”
“德文,也有英文版。”
“我不会德文,但能看懂英文。”
“很好,角落里有几盏还没用的煤油灯,你点起来,然后在最后两个柜子找,文件基本都在那里。”
凌枢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死不了了。
李老板离开之前,肯定会把他们通通灭口,但这份文件对他来说肯定很重要,所以他宁可让凌枢多活半小时。
自然,那得是凌枢在他能掌控范围的前提下。
“你还有一个同伙呢?让他出来!”
李老板发现只有凌枢一个人提着煤油灯,眯起眼睛道。
凌枢指指门口的方向,“他刚才受了伤,动不了了。”
李老板用枪遥遥指他,晃了晃:“带我过去看看。”
凌枢带他走到门口,李老板果然看见沈人杰靠墙坐着,满头满脸的血,连眼睛都睁不开。
李老板眯起眼:“那个跟你一道去咖啡馆的人,怎么不在了?”
凌枢:“我与他本来就是露水姻缘,他想用我来立功,我想用他来脱罪,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一个大少爷,上次遇险已经够了,怎么还可能跟我来蹚浑水?”
对方不禁冷笑:“这就是你们多管闲事的下场!”
凌枢叹了口气:“我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莫名其妙就成了杀人犯,若是不积极一点为自己洗脱罪名,又怎会追查到这里来,也就不会看见人见人赞的李老板您,还有这么威风的一面了!”
“少废话,赶紧找文件!”李老板的语调殊无起伏,冷冷道。
凌枢走到最后两个柜子面前。
那里密密麻麻,全是一叠又一叠的文件。
每一叠前面都贴了个标签。
“你要的那份文件,开头字母是什么?”
李老板:“也许是,也可能是n,那两叠你都找找。”
凌枢:“内容呢?大致是什么?”
李老板不耐烦:“说了你也不明白,里面有一些机械构造设计图案,你把有设计图的这两叠文件全部找出来就是了!”
凌枢把两叠开头字母是“”和“n”的文件拿下来,开始一本本翻找。
灯光微弱,翻看起来很麻烦,但每当他的动作变慢,李老板就立时察觉到了,冷声呵斥并威胁他,迫使凌枢不得不又勤快起来。
文件越快找出来,就意味着他的死期也会越快临近。
凌枢开始没话找话:“咱们相逢也算有缘,虽说你拿我做棋子,但你帮我解决了姓袁的,若非他当年夺我所爱,我今日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若不是你陷害我杀人,我本还该多谢你的。现在你把三才杀了,外面那些人肯定也不会放过你,倒不如咱们三个合作,把外面的人解决,再把这里的黄金分了,你看怎么样?”
李老板没有吱声。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在考虑了,老李啊,你肯定不姓李,不过你肯定也不会给我说真名的,就姑且这么喊你了。”
“我说老李,你给他们卖命,尽心尽力栽培他们,他们却还当你是外人,想把你灭口,到头来徒弟还想欺师灭祖,我能理解,这就跟当年杜蕴宁要跟我悔婚一样,那种被背叛的感觉,至今我都记得。”
“话说回来,我刚才在上面明明看见三才了,怎么这里还有一个?他俩是双胞胎吗?”
李老板似乎嫌他烦,终于开口了。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双胞胎!只要刻意训练,连言行举止习惯都一样,就算面貌稍有不同,也会让人产生分毫不差的错觉,你懂什么!”
凌枢恍然:“你辛辛苦苦在新月咖啡馆经营那么久,也没有让人怀疑到身上,这份本事就不一般,老李,要不你收我为徒,也教教我,我保证不拖你的后腿!”
岳定唐真不知凌枢哪来的本事,对着李老板那么个阴狠毒辣的人,也能滔滔不绝说单口相声,但不可否认,他的话分散了李老板的注意力,让岳定唐得以一步步绕到李老板背后。
“你?”他听见李老板哂笑,“你还用得着我教?我看你声东击西不也熟练得很,可惜——”
他蓦地转身,枪口直直对准岳定唐!
说时迟,那时快,凌枢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李老板后背!
枪声响起,李老板被凌枢扑倒,也把子弹打偏了。
两人缠斗在一起,岳定唐无法冒险开枪,李老板似笃定他这一点,直接踹开凌枢,一枪打中煤油灯。
墙角两盏煤油灯被打翻,火苗顺着煤油很快蔓延至柜子上的文件。
岳定唐连开数枪,李老板胳膊中弹,他闷哼一声,扳机连扣,似乎也打中了岳定唐的小腿。
刚才用三才鲜血涂了个满头满脸在那装死的沈人杰突然一跃而起,趁着两人岳李两人缠斗之际,拽起凌枢就飞快往另外一边的门后奔逃。
“里面全是炸|药,有火就会爆炸!”
要不是凌枢刚刚救过自己,沈人杰才不想管他。
凌枢:“你先出去,我回去救人!”
沈人杰不肯松手,声音里都带哭腔了:“他们也在我身上绑了炸|药啊!”
凌枢一愣,人就被他拽了出去。
他们这前脚才刚逃出生天,身后就传来轰隆巨响。
地面震颤摇晃起来。
一场小型爆炸。
李老板死不足惜,可岳定唐还在里面。
凌枢定睛一看,他们出来的地方,并非刚刚进去的入口。
两人身后,是袁公馆后面那栋小楼,紧挨着小院柴房的位置。
不远处的空旷草地,停着一辆卡车。
车上下来两个人,鸭舌帽黑夹克,一手棍棒一手拿枪。
这显然就是李老板之前口中在外面接应他们的人。
那两个家伙正一步步朝凌枢和沈人杰走来。
而身后,爆炸过后的地下室,一片死寂。
进退两难,四面楚歌,是他们现在的处境。
凌枢感到沈人杰抓着自己的手又开始发抖了。
只要对方那两人知道沈人杰现在身上绑着炸|药,只要一枪,他们两个人立马就可以七窍升天,去见刚刚死不瞑目的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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