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一说，陆崇炜的脸色果然变了变。

小孩就是小孩，到底还是嫩了点。

他吭哧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尽过任何孝道，但是爸爸还是对你不薄，遗产也全部都归你继承了。”

言外之意就是我应该知足，陆江远给我的这些东西都是白给我的，我应该友善地对待他们母子？

我看着他，我在想他到底对于那些往事知道多少。到底是因为他真的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应该让着他母亲和舅舅们横行霸道，还是因为他根本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仅从片面的角度就觉得，一切的错误都在我，我不应该做这么没道德没节操的事情。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他的目光尚纯净，眼睛里还有着那种并不违和的少年模样，他看起来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纨绔少年。

我决定试试赌后者。

这一刻我想的一定比他要多，我在想，假如我能说服他，那么在傅钰宁面前，又将会多出一个小麻烦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我的微笑，“我第一次见到爸爸的时候，他已经疯了，所以你刚才说的他对我不薄，我觉得算不上，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至于说我尽孝道——我见都见不着他，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况且，他什么时候又对我尽过抚养义务？”

陆崇炜愣了一下。

我继续说道：“你小时候大概是锦衣玉食吧，那你知道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我经常吃不饱穿不暖，我只有一件冬衣，穿脏了一面，翻过来再穿另一面，假装是潮流。我十八岁被卖进了唐宫，被迫陪男人，被挟持过，被虐打过。你现在来替傅家的人打抱不平了，那么谁帮我打抱不平？”

陆崇炜看着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责怪和愤然，居然慢慢地软化下去了。

他沉吟了片刻，“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那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给你妈妈和舅舅增添了很多麻烦，是不是？所以你来找我，想问问我为什么这么没有下限。但是你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曾经对我做过什么。”

我捧起茶杯，茶水氤氲的热气慢慢地笼罩了我的脸。

陆崇炜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似乎有点儿不知所措。

“还有，如果我跟你说，就在几天之前，你妈妈在我们的车子上做了手脚，导致刹车失灵，大半夜的，我差一点就掉进江里喂了鱼，你信不信呢？”

说到这些话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很淡很淡。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可是这些好像给陆崇炜带来了很深的困扰。他清瘦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我看见他的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手背上青筋都暴出来了，指甲大概都已经嵌进了肉里。

我说的这些内容，大概已经够他消化很长时间了。我于是不再继续细数傅家的罪状，静静地捧着水杯。

陆崇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

我轻嗤了一声，“骗你有什么用？你大可以回去问问你妈，到底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对……对不起。”他有点儿结巴了，原本是来找我谈的，现在被我占据了主导地位，可见这个少年，打心眼里，还是个孩子，可以很分明地看出来，他经历的事情并不多，对于人的印象和看法，也比较单一。

我不放过他，继续给他灌输这种能毁他三观的东西，“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现在也不想对傅家人说半句对不起。你要明白一点，现在不是我在做什么，而是很多事情，本身就存在，我最多算是一个导火索而已。”

陆崇炜坐在那儿，双手捧着头，好像在努力拼凑自己脑子里被击碎的三观。

我忽然又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但这种怜悯，稍纵即逝。我不是圣母，这种圣母心，拯救不了我，也拯救不了他，他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是来声讨我的。

我看着他，他也就抬起头来看我。

然后他站起来，“你说的这些，我会回去弄明白的！”

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我在心里轻嗤，我刚才跟他说的，才多少？他应该弄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

当初我十八岁，刚刚走进唐宫的时候，大概也和他现在一样，义愤填膺地看着所有的事情，面对这一切的困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后来，我被这社会的染缸给浸泡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耸耸肩，对于他说的话完全无所谓。当我今天站在这里看着他的时候，忽然觉得，当初，是不是也有很多人，看着当初的我，就像现在这样，有点儿想发笑？

在他的身上，我好像看到了一点儿自己的影子。

我又有点怅然。

我送他出门，他的步子很大，带着一种少年的冲劲。当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

“姐姐……”

他这么叫了一声，也不等我应，扭头就跑了出去，跑得很快，就好像后面有怪兽在撵他似的。

我转身回到屋里，顾先生正从楼上下来。

“我……”

我想跟他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情，但顾先生耸耸肩，“我都听见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翻白眼，“你偷听我会客。”

顾先生站在楼梯上，歪着头，靠在墙上，双手抱胸，“我的女人跟别的男人会见，正好我在家里，我当然想听。”

我无语，“他只是个小孩，算起来也是我弟弟……哦不，也是你弟弟呢。”

“我没有兄弟。”顾先生挑眉，“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大的如此，年纪小的也是。”

我无语地看着他，我站在楼梯下面，这样就需要以很大的角度来仰视他。

我的语气温柔，“亲爱的顾先生，你已经连你自己都骂进去了。”

“你说得对，我——我也算在内。”顾先生笑得风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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