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侍棋好些日子全在思索于又灵和唐琬的事，辗转反侧的。有些话不好明着问，只好自己兜着心思瞎想。

张氏敏锐地发现自己拉扯大的孩子近来有些不对头，却又不明所以，只隐约觉得小姑子似是有什么烦心事。

张氏将猜想与丈夫一说，只换来一句“兵部也是不得闲的，边关不太平着呢。”

说了等于没说。

张氏当然知道边关不太平。

燕云十六州不愧是兵家必争的易守难攻之地，两国大军愣是在那儿纠缠了数月，周军才堪堪拿下一城。

眼下到了年关，边关战事又陷入僵持，不知凡几的将士不得过个好年了。

秦国有臣民吟诗作词讥讽熙和帝贪心不足挑起战端，就连大周也有人迁怒帝君，不满愤然。

不过也因年关将至，战事趋于平缓，兵部往来的文书也少了些，反倒清闲下来。

王侍棋与张氏几乎无话不说，不涉朝廷机密的事情张氏还是听得的。

既不是为了公事，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张氏不免想到于家的那个孩子。

过去家族败落后，张氏与于家一直也还有来往，偶有节礼互赠，维持交情。她也是前两年从老公公嘴里知道于又灵的身世的，只是那时于家尚在松山经营书院，虽动了心思，恰因自家中才起复，琐事繁多，竟一时耽搁下来。

可惜阿灵那孩子已和…定了亲事了？是了，上回竟没问七娘，定亲的对家是哪家小娘子了。

这一想，又想起小姑子当日听得她说于家已给于又灵说了亲事，那一言不发的样子。

她心疼。

张氏哪里想得到，她自以为一番委婉暗示，王侍棋根本就会错了意呢。自然也就不会想到王侍棋烦恼的什么。

王侍棋倒是安慰自己，唐琬根本不可能知道于又灵的男儿身，二人也许只是亲昵好友罢了。

苦渡大师和千须道长的批命，她也是知情的。

如此想，她心里总算好过一些。

过几日与唐琬闲聊时到底又忍不住借机试探:“…阿灵幼时身子就不大好，如今怎叫她经营得这般大一家女书院？有时不免担心她身子受不住。”顿了顿，又道:“只盼着她未来许亲的人家得力，嫁的是个良人，能够帮衬她料理好这些，不让她劳心劳力。”

说到“嫁”这个字眼，王侍棋自己都觉得古怪，嘴角一抽，口齿不禁钝涩了一下。

这种话，唐琬听一次，肚子里就要笑翻一次。

唐琬忍了笑，习惯性道来一套说了许多遍的说辞应付:“这个倒是不必替他操心了。他说了，已是看破红尘了，以后准备在家带发修行呢！再说了，有没有什么‘良人’的，咱们这些‘小姐妹’也都理当照应一二。”

唐琬心道:我就是那个良人了。

不过这话此时还不便说，心里想想，嘴上却是闭紧了。

王侍棋观她神色——唐琬除了办正经事时端着个脸，平日说话时不时嬉皮笑脸不正经，这一套出家修行的话半真半假，王侍棋没看出什么来，又说了一通，没套出什么来，只得悻悻作罢了。

如此便进了十二月。

各路藩王进京朝贺，十二月中旬，熙和帝赐家宴于昭阳宫，宴请皇亲国戚、权爵贵勋。

唯有平王周衍上书以年中遇刺伤情不宜远行为由缺席。

席间天家兄弟子侄一派和乐，隐在执起酒杯袖宽之下又是何百面心思却是无人知道了。

宴席过后，熙和帝返回寝宫时忽然腹痛难忍，急宣太医，太医赶来时，帝君已痛得近乎昏厥。太医诊一番急救，询问诊断，终道圣上是中毒。

太后、皇后俱是大惊，惊后又怒极，却仍不忘下令封锁消息，知情之人暂不得离开宫中。

太医又道，毒性虽强，但幸而帝君心血来潮于宴会之前饮用许多牛乳。竟减缓了毒性。

当时来不及细问，一众太医拼尽全力，总算使得帝君将腹中毒物尽数呕了出来。虽虚脱在龙床上，但总归于性命无碍，只是少不得要在寝宫安养一阵了。

问清前因后果，竟是唐琬无意进献的一盅牛乳成了救命的关键所在。在场之人无不感叹帝君果真有上天庇佑！

太后眼圈微微发红，执起唐琬的手目视不说话，似要看进唐琬的眼睛里，半晌才语重心长感叹道:“好孩子，托了你的福，皇儿才能平安无事。”

……

皇后领着太子亲自侍疾，其余人等全退了出去。

唐琬一人走至乾清宫后殿凭栏处。

前一刻还能在太后面前宠辱不惊，面色岿然的人，一从乾清宫中出来，却是才发觉自己脚都有些软了，背部更是渗出一身的冷汗。

天冷了，于又灵担心唐琬忙碌起来劳累伤身，时常会备一些滋补吃食给她闲暇时贪嘴。

这一日因有宴席，唐琬必定随侍帝君身侧，怕是不得机会进食。于又灵于是特意备下了自制的八宝牛乳羹，取了八样时令蔬果调色而成。食用方便，且煮浓稠，足以支撑两个时辰不会饥饿疲乏。

开宴以前，唐琬想起这一盅。正弄来食用，熙和帝恰好走过瞥见，被这一盅鲜艳色香吸引，一时嘴馋讨要了一碗。

结果帝君吃了一碗，又再盛了一碗。

唐琬自然将大盅让给了帝君，自己饿着肚皮到宴席上。谁又能想到，一日平静，竟暗藏杀机？这一盅不起眼的牛乳羹居然阴差阳错救了帝君一命！

禁宫守卫森严，何人神不知鬼不觉在帝君吃的吃食里下了剧毒？

于又灵为她准备的垫腹之物救了帝君一命固然只是幸运——太医检视过残渣，道是牛乳浓稠积腹，不易克化，成了帝君龙体吸收毒物的障壁，为施救争取到了时间。否则神仙难救矣。

唐琬立刻想到另一种可能——

反过来说，若是帝君今晚命丧黄泉，那么她的这一盅牛乳羹反而便成了最好的弑君罪证。

帝君中毒，凡是食用过的东西、有关之人都会被勘察。如果下手之人已经抹去痕迹，那么这个黑锅她背定了。

到时候不仅是她，还有阿灵，甚至唐、于两家满门，全都要死。

唐琬镇定片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听得似有脚步声走来，一看，是云裁。

唐琬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姐姐。”

两人说着话，站在深宫的夜里，扶着凭栏轻吹晚风。

唐琬再想起太后方才握着她的手看着她不说话的那一幕，仍然后怕。

那一段静默不语中，这个母仪天下、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心里想的一定是:

毒物是否与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