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过去，用午膳的时候到了。

众大臣仔细端详了会面前的狼肉，这时上首传来了夏侯方的声音：”众位爱卿，不必拘束，快尝尝这狼王的肉是什么滋味。”

平素信佛的工部侍郎曹衍哭丧着脸，对着夏侯方，又不得不强颜欢笑，手上攥紧了筷子，合上布满褶皱的眼皮，心中狂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夫是迫不得已……

依偎在沈兰汀身边的夏侯礽瑾转动着黑葡萄般的眼球，将这一幕看了个分毫不差，她颤动着小身子，嘴角的坏笑已经快溢出来。

楚肃早就夹起一大块狼肉，放在嘴中咀嚼着。抬头间，看见对面文绉绉的曹衍别扭的样子，打心底里瞧不起他这做派，忍不住怼了句：”曹大人吃块肉，怎么跟要半条命似的！”

曹衍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听了这话，老脸撑不住，瞪起小眼，翘起灰白的胡子，看着楚肃，刚要反驳，却只见他又抓起一截狼腿咬了下去。

他受惊似的，马上闭上了眼，身上微微发着抖，碎碎念道：”善哉善哉……”

楚肃一个豪放汉子，见他这样，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他的大臣目睹了这一幕，也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夏侯方看着，面上浮着好笑和无奈，实在不忍折磨曹衍这把老骨头，便对安德海摆摆手吩咐道：”将曹爱卿面前的狼肉端下去吧。”

曹衍如闻大赦，瞪大了眼珠子，长长吁了一口气，赶忙起身，对着夏侯方行礼：”老臣谢陛下体谅。”

夏侯方眼角眉梢都在跳跃着，”曹爱卿不必多礼，平身吧。”

午宴气氛活跃，夏侯方同底下一众臣子探讨起了国家大事。沈兰汀身子有些乏，便去宫里歇息了。

夏侯礽瑾拉着沈兰汀的手，乖巧地道：”母后，儿臣去宫中给您捏捏头吧。”

沈兰汀欣然答应，摸了摸夏侯礽瑾的小脑袋，牵着她去了长锦宫。

夏侯煜眸色暗沉，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夏侯方见此，关切地问：”煜儿，可是这膳食不合胃口？”

夏侯煜回过神来，”父皇，无碍，可能是天气酷热，儿臣不大吃得下，想去周边转转。”

夏侯方回得十分爽快，”快去吧，到湖边去转转，省得落了暑，仔细着脚上。”

……

庞剑扶着夏侯煜，二人缓缓地走着，走到没人的地方，夏侯煜拂开庞剑的手：”阿剑，这里无人，莫要再搀着了。”

庞剑被他逗乐了，知道这家伙的硬汉风范，没有多说什么。

夏侯煜剑眉微挑，眼睛直直地盯着庞剑，”阿剑，你可知方才有多险？”

庞剑刚才心里一直不太安稳，顿了顿问道：”可是陛下方才盘问我之事？”

夏侯煜抿唇，长目眺向远方，”不止。”说着，视线落在他的脸上：”阿剑，你方才，失控了。”

庞剑皱紧眉，脸色一点点变白。

长锦宫中。

内殿点着安神香，一片静谧。沈兰汀躺在贵妃椅上，任由女儿捏着头，轻轻道：”瑾儿，你父皇心情不大好，一会不要跑去打扰他。”

夏侯礽瑾低着头，乖巧地应了句”好“。

半个多时辰过去，午宴结束。大臣们回宫休息。

夏侯方回到宫中，见到在窗前专注地看着书的女儿，柔美的小脸被书页挡住不少，咬着手指，十分的天真无邪。夏侯方皱紧的眉头一点点松开，收回目光，最后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冷起脸，清了清嗓子，将沉迷于画本中的小丫头拉回了现实。

”父皇。”小丫头看见他，放下书，甜甜地叫了声。

夏侯方挑起眉，声音冷厉：”你可知错？”

夏侯礽瑾一脸懵懂，”作为公主，行为举止怎如此随意？”

夏侯礽瑾完全没反应过来父皇在说些什么。她今日多乖啊，没有乱跑，还给母后捏头……

夏侯方转身侧对着她，”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样子，你身份尊贵，怎可随便与侍卫亲近，还为其上药！”

夏侯礽瑾震了震，明白了父皇说的是什么。她十分委屈：“可庞剑哥哥脸上那么长一道伤……他还给我捉来了小兔子……”

夏侯方卧蚕眼中的光越发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夏侯礽瑾，“莫要再说。还不知悔改，朕不给你些惩罚，怎能让你长记性！现在便去外殿跪一个时辰，朕不下令不准起来！”

夏侯礽瑾的小手紧紧地绞着裙摆，大眼中有泪光闪烁。她平静了会，一把抹掉眼里的泪水，向外跑了去。

清乐表情复杂，眼里都是担心，告了退后也急忙跟了出去。

夏侯方望着女儿跑出去的身影，眼中有不忍，最终敛下了眸，向着内室走去。

外殿，清乐站在一侧，看着公主倔强的模样，脊背挺得笔直，大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不服，紧紧地抿着小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她垂下头，脸上是惭愧和心疼。

过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夏侯煜从长锦宫外匆匆进了来。刚进门，便看见了跪着的小丫头。

他眼里并没有多少惊异，急忙上前。后面的庞剑亦是急急跟进来，看见跪着的女孩儿，眸色瞬间阴沉，脸上毫无温度。

庞剑看着心爱的女孩儿发白的小脸，身上戾气喷涌，对着夏侯煜道：“殿下，我去求皇上。”

夏侯煜急忙上前拉住他，“阿剑，冷静些，父皇现在气还未消，你现在无异于在拔虎须！”

庞剑不忍转头看夏侯礽瑾，咬着牙道：“那就这样袖手旁观吗？看着她这样受苦？”

夏侯煜看向内殿，沉下声道：“我去。”

庞剑激动起来，目光坚定，“殿下，不用。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切，我替她承担。”说着大跨步朝里走去。

夏侯煜知道他性子倔，决定的事不会改变，便由他去了。他转身看着倔强的小妹，蹲下来温声劝导：“瑾儿，一会跟父皇认个错，嗯？”

夏侯礽瑾将头偏向一边，一言不发。

夏侯煜看着倔强的小丫头，无奈至极，起身进了内殿。

殿内，夏侯方坐在案后，搁下毛笔，轻皱着眉，望着跪在地上的庞剑。

他弯起唇，拿起案上的茶，轻抿了一口，“朕还没找上你，你倒是主动来找朕了。”

庞剑微微抬了抬头，朗声道：“陛下，是属下不知轻重，不分尊卑，罪该万死，理应属下受罚，属下愿承担一切罪责，恳请陛下不要惩罚公主。”

夏侯方俯视着挺直身，眸中毫无惧色的人，卧蚕眼中漫上来兴味：“你今年多大了？”

庞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只得如实回答，“属下今年十七。”

“倒是比煜儿小上一岁。”夏侯方淡淡笑着，又道：“你的心思可真是昭然若揭，就没有什么还要对朕说的吗？”

庞剑心中大震，合了合眼，攥紧了拳，抬头，“禀陛下，属下爱慕公主殿下，方才在殿中失了规矩，罪不可赦，请陛下严惩属下。”

夏侯方勾唇，“还特意给公主捉来了蓝兔子？”

庞剑微惊：“是。”

夏侯方笑意微敛，目光紧紧锁住庞剑，扬声道：“你确实罪该万死，胆敢觊觎朕的宝贝女儿，大楚唯一的公主。”

庞剑保持着跪着的姿势，不发一言。

夏侯方踱至他身前，看着他的头顶，道：“一个堂堂男儿，正值大好年华，不去闯一番事业，却是沉迷于儿女情长，嗯？”

庞剑顿了顿，“禀陛下，属下并非无报国之心，属下……”

夏侯方眼中的寒意去了些，“既是有报国之心，本次狩猎便该狩最多的猎物回来，让朕找个赏识你的由头。”

庞剑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心下松了些，却依旧声音坚定：“属下知自己出身低贱，故发奋图强，心里一直有着让陛下注意到的念头，但属下，却不知何时爱上了公主殿下……”

夏侯煜的脚步停在珠帘之后，静静地听着。

”属下知道自己万万配不上公主，但属下不甘心，纵然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属下也要试一试。”

“属下知道这种做法甚为不妥，但属下有信心，让陛下以后仍有机会另眼相看于我。因此，属下不想放弃这个能让公主欢喜的机会。公主心善，此事与她没有关系，请陛下惩罚属下一人。”

话落，殿内静得可怕。天光透过雕花窗射进来，将夏侯方宽厚高大的身影打在金砖地板上。

良久，夏侯方道：“只有掌握了权势，才能要自己想要的，不是么？”

庞剑震了震，不语。“下午，你随朕去打猎。此外，既然你想替瑾儿受罚，便去太阳下跪一个时辰吧。”

庞剑闻言，弓下身，重重地磕了个头，“属下谢陛下隆恩。”

庞剑离开后，夏侯方的脸上，弥漫开一抹笑，极淡，却十分清晰。

……

庞剑出去，看见守着的夏侯煜，低下了头，脸上是羞愧和自责。

夏侯煜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庞剑的肩膀，二人一同出了去。

看着依旧跪在殿中，脸色苍白，额上冒汗的女孩，庞剑敛了眸，心抽了抽，未多做停顿，大步向宫外走去。

夏侯煜抱起夏侯礽瑾，向着她的碧玉殿去。女孩微微阖着眸，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他给小妹脱了鞋，盖好薄毯。转身要离开时，瞥见一旁的清乐，停下脚步，沉声道：“从头到尾，本殿比你心中有数。跟了谁便该知道谁是主子，莫要自以为是，否则反倒是害了她。”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清乐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委屈，迷茫，疑惑，愧疚，或是……她呼出一口气，张开手心，上面是一层凉凉的汗水……

庞剑在长锦宫外跪得笔直，目光在日光下越发深邃，仿佛无底。烈日炎炎，汗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他攥紧了拳，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道：不能倒下！不能倒下！一条汉子，既已定了心意，便要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