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昼长夜短，寅时还没过完，天就已经蒙蒙亮了。

顾府后院的卧房里，小丫头荀儿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暑热难耐，她睡的并不安稳。迷迷蒙蒙间睁开眼睛一瞧，却见顾若兰已经醒了，正盘腿坐在床上刺绣呢。

“小姐。”荀儿懒洋洋的唤了一声。

“嗯？”顾若兰答应着抬起头来，对她笑了笑：“天还早呢。你睡吧，我不急着梳洗。”

荀儿又闭上眼睛眯了片刻，反而觉得睡不着了，干脆也坐起来，揉着眼睛道：“万寿节都过了，小姐怎么还在绣这幅图？”

顾若兰笑而不答。

荀儿便道：“小姐昨儿个熬到半夜，今儿卯时未到就又起来了，这图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值得小姐这样费心劳神？”

顾若兰边忙边道：“哪里费心劳神了？白日里天气热，手心出汗，怕把丝线弄污了，所以趁着夜里、清晨凉快的时候多绣点罢了。”

荀儿不解道：“给皇上做寿礼的时候也未见小姐这样用心啊。”她默了一默，忽然眼珠一转，道：“哦，我知道了，这一定是送给陈公子的，对不对？”

顾若兰被她点中心事，禁不住面色一红，佯嗔道：“你又知道了？日里的活计还不够你忙的，大清早的不睡觉，起来跟我磨牙。”

荀儿却愈发兴奋起来，干脆一伸脚跳下床，趿上鞋走到顾若兰身边，自言自语的唠叨起来：“小姐绣的真好啊，又干净又平整，只是那陈公子年纪轻轻的，送一副百福图给他，不显得老气吗？小姐干嘛不绣个带花色的？陈公子好是好，模样也俊俏，脾气也温顺，只不知他与平阳伯府是什么关系。今时不同往日，老爷现在入阁拜相了，小姐得寻个门当户对的归宿才是。”

顾若兰听她不住声的咕哝，心里不觉好笑：“你倒说说看，怎么就叫门当户对呢？”

荀儿却一本正经的回道：“最起码得是公侯之家吧。可惜小姐晚生了几年，要不然，一定能嫁个皇子，说不定将来还能做皇后呢。”

顾若兰道：“现在也不晚呀，四殿下不是尚未娶亲吗？”

“四殿下不行。”荀儿一口否决道：“京中传言，四殿下体弱多病，我可不舍得小姐嫁给他。”

“若他非但没有病，反而身体强健、健步如飞呢？”

“那他就一定面目丑陋，再不然就脾气古怪。”

“你怎么知道？”

荀儿得意道：“我当然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老天爷不能把所有的好事儿都安排给一个人，总得留下点什么才是。”

顾若兰听了，心中不觉一怔：荀儿虽是个丫头，说出来的话颇却有几分道理。

她停下手里的活计，想了想道：“如果他恰恰样样都好，样样都好的无可挑剔呢？”

“那就让他所求不得呀，他喜欢的那样东西，怎么想都想不来，或者是爱别离，棒打鸳鸯，劳燕分飞，又或者是怨憎会——”

“啊呀！”顾若兰听了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心中突然“突”的一跳，手上的绣花针一下刺进指尖的皮肤中，忍不住惊叫出声。

她把指尖放进嘴里吮着，心中还在胡思乱想：他英俊潇洒，秉性温柔，文武全才又出身高贵，他的确是样样都好，占尽了先机的。那老天爷会在他生命中留下一个什么样的遗憾呢？是所求不得，还是恩爱别离？顾若兰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心惊肉跳，任是哪种遗憾，都是她所不愿意经历的呀。

“小姐，你怎么啦？我又没说陈公子，我是说——”

“好了。算了，大早上的，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说的我一阵心悸，好害怕。我眼睛酸了，你替我收起来吧，我再略躺一躺。”

“是。”荀儿答应一声，忙替顾若兰把刺绣的绢子收好，扶着她躺下休息。

迷迷蒙蒙间，顾若兰也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只觉得眼前一忽儿是飞沙走石，一忽儿是烈焰冲天，一忽儿又是刀枪剑戟。她看见宜宸在很远的地方等着她，可是她拼命喊，拼命冲他招手，他就是看不见。她想跑过去找他，可一抬脚就陷进了泥潭里，越挣扎越陷得深，直到黑泥没过了她的脖颈……

“小姐，快醒醒，你怎么了？”

顾若兰猛的张开眼睛，是荀儿在叫她呢。

“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小姐，苏老爷带着苏小姐来了，说是要向老爷辞行，准备回老家去呢！苏小姐在连廊下站着，哭的眼圈都红了，你快去瞧瞧吧。”

辞官回乡？顾若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心道：准是苏伯伯被万寿节的事情所累，自觉愧悔难当，所以才萌生了负荆请罪、辞官不做的念头。

“大哥呢？”顾若兰一边穿鞋一边问。

“大公子一早就去翰林院了。”

“快叫有庆去把他喊回来，就说事关重大，若再不回来，他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啊？”荀儿不解顾若兰是何用意，只顾瞪大了眼睛瞧她。

顾若兰顾不上同她解释，只推她道：“快去呀。”

“哦，好。”荀儿答应一声，转身飞跑着出去找有庆了。

这边顾若兰也忙起身，穿戴梳洗停当，出门向前院走来。

行至前后院相交的小门前，只见上一次顾哲誉与苏静萍执手谈过话的绿树荫里，正有一个倩影袅袅婷婷的立在那里，肩头耸动、钗环轻颤，是在呜呜咽咽的哭呢。

“静萍。”顾若兰轻轻唤她。

苏静萍原本听到有人来了，赶忙抬起袖子来拭眼泪，及至转过身，看清楚了是顾若兰，反而憋不住心中的委屈，“呜”的一声满腹眼泪夺眶而出，哭的更伤心了。

顾若兰忙走上前去，拉起她的手，又替她抹一把泪：“怎么哭的这么伤心呢？你放心，我已经叫有庆去找大哥了，他一会儿就回来，父亲也不会让苏伯伯走的。”

“若兰——”苏静萍唤了顾若兰一声，就呜咽着说不下去了。只见她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串珍珠手链，交到顾若兰手中：“请你替我，将这手串，还给顾大哥吧。就说，我没福，不配与他相知相守，祝他，日后和和顺顺——”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么决绝的话呢？谁说你没福，谁说你不配与他相知相守。”顾若兰一边安慰她，一边心里一酸，这话是对苏静萍说的，但不知怎么的，联想起早上荀儿说的那些话，倒像是要印证在自己身上似的。

只听苏静萍又抽泣着道：“父亲无意间做了那件错事，自觉无颜面对顾伯伯，无颜滞留京中，昨日已向皇上递交了辞呈，今日一早，我见母亲把箱笼都收拾好了。若兰，我是必走无疑的了。我只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不知是羞是悲，她将话说到这里，就又说不下去了。

“不会的，我不会叫你走，大哥也不会叫你走的。我去找苏伯伯说。”仿佛在潜意识中已将苏静萍比作了自己，又仿佛只要促成了大哥与静萍的事，就预示着转机，预示着会给自己带来好运一般，顾若兰心中存了这样一丝执念，转身就要到前堂去。

可是，苏静萍却将她的手拉住了。“若兰，我——这恐怕，于礼——”

“哎呀，”顾若兰一把推开她的手：“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什么礼不礼的？你若怕羞你在这等着，我去说。”说完，她再不管苏静萍是何主张，自顾自的向前堂跑去。

苏静萍略一犹豫，赶忙提起脚步跟上，与顾若兰并肩来至前院。

谁知还未踏入正堂的门槛，就听到顾鼎与苏彦丁带着三分客套的谈话声。此时，大概苏彦丁已经向顾鼎阐明过来意，也谢过罪了，顾鼎苦劝无果，也只好由得他去。

只听顾鼎道：“苏兄若执意如此，我也无甚可说了，只是走的太仓促了些。实话说，前日信国公府托人来问哲誉的生辰，昨儿个又把他家三姑娘的名帖儿送了来。我和内人商议过了，正准备这两日定纳吉礼呢，算日子，年内也就要完婚了——”

顾若兰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

信国公是朝中仅次于卫国公的元老重臣，现在父亲升任尚书右仆射，与周傲良同为宰辅，职级上算作等同了。但毕竟周家纵横朝野近三十年，与贵族的关系盘根错节。别的不说，单是卫国公一脉，就替他们助长了不少声势。父亲一定是想，若能借大哥的婚事借来信国公的支持，顾家的实力就可以再增长一大截，与周傲良旗鼓相当了。可大哥与静萍怎么办呢？

顾若兰这样想着，回头去看苏静萍，却见她脸都白了，两只手交握在胸前，不停的搅着帕子。此刻，她的心大概也是这样搅着的吧。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顾若兰自己身陷情海，怎么忍心看大哥与苏静萍受此煎熬？朝堂上的事自有朝堂上的解决办法，不该拿感情做赌注。

“父——”顾若兰把心一横，要进去同顾鼎讲清楚，谁知刚吐出这半个字，嘴巴就被苏静萍捂住了。

“若兰，别说了。信国公府圣眷优渥，三姑娘仪态万方，顾大哥和她，很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