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鼎在滑州住了十日，便启程回京复命。滑州刺史庞温特意派了一队府兵，负责押运顾鼎在滑州境内采买的两车古董字画。在他看来，顾鼎似乎只带了一本卷宗、一套账簿和一名师爷回京。可是在他看不见的另一条商道上，凌风带领的那一队人证和一车物证早已驶离滑州，进入雍州地界。

四月初二日的傍晚时分，顾鼎回到京城。他没有像其他回京复命的钦差一样住进馆驿等候召见，也没有偷偷的溜回家中探望妻儿，而是带着两车古董字画和从滑州带回来的账簿、师爷等人证物证，直奔明德门，重重的擂响了宫门前的那面大鼓。

这是他从政以来的第二次叩阁觐见了。嘉定十七年，他第一次叩阁求见嘉定帝，状告周家远亲私吞民田，随后即被周党所害，远远的打发到璧州去任司马，远离京城十五年。今天，他又一次叩阁求见，鼓还是那面鼓，人还是那个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宫门缓缓开启，顾鼎昂首而入。

玉明殿中，萧云浠已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等他了。

“臣启陛下，滑州白马县县令周昌华鱼肉乡里、冒功请赏一案，现已查实，容臣上奏。此案曾经吏部尚书崔旭之手，后又有京中大小官吏、举人等数十人参与其中，为公平起见，臣请以上诸人列席。”

萧云浠大手一挥，道：“准奏。”

一切都按既定程序上演。

御林军分头出发，一队去吏部尚书府中请崔旭，一队前往上锦苑，与辽王宜宥办理交接，押解那些在上锦苑中关押了半个多月的恶吏刁民。

不一会儿，玉明殿中又站满了呜呜泱泱的一片人。只不过，与九月十六日早朝有所不同的是，今夜，玉明殿中没有周傲良，没有那些对他唯命是从的文武百官，只有崔旭一名周党。

崔旭刚走进玉明殿，就觉出情况不妙了。放眼望去，殿中居然没有一个自己人。

半个月来，他从宰相周傲良那里陆陆续续的听到些事情进展，每次都说顾鼎没有异动，一切顺利。所以刚才御林军去府中请他，说顾鼎深夜叩阁，要向皇上回禀周昌华一案的进展时，他就很自然的认为，一切尽在丞相的掌控之中。

可是没想到，他走进玉明殿才发现，皇上凶神恶煞，顾鼎义正言辞，那些恶吏刁民群情激奋。更主要的是，周相居然不在殿中。崔旭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好后悔，入宫之前，他为什么不先派人去丞相府知会周傲良一声呢？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听顾鼎朗声上奏道：“启禀皇上，滑州白马县去岁遭灾，收成减半。周昌华上任后，不但没有按照朝廷的政策，轻徭薄赋，反而对百姓横征暴敛，火耗银子多收三成，害的无数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

他身为县令，在职期间，未上一次堂，未办一日公，每日在秦楼楚馆中狎妓赌博，一掷千金。对此，臣已彻查清楚。特带回滑州白马县耆老八人、里正五人、村正三人为人证，带回白马县下辖八乡财政薄、白马县倚香楼账簿为物证。周昌华犯欺君、渎职、贪污、枉法等罪状共计八条，依大昱朝律法，当判斩立决。

此外，滑州刺史庞温知情不报、包庇纵容、贿赂钦差，微臣已带回白马县师爷一人为人证，白马县账簿原件为物证，庞温论律当斩。

又有吏部尚书崔旭刻意欺上，举荐不当，微臣本人为人证，吏部奏章为物证，依大昱律法，崔旭当革职充军，发配边疆。请圣上裁夺！”

顾鼎一字一句、慷慨陈词，吏部尚书崔旭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瑟瑟发抖，当顾鼎说到“崔旭当革职充军、发配边疆”这句话的时候，他忍不住腿上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紧接着，殿中数十名“恶吏刁民”一起俯身下拜，朗声齐道：“周昌华、庞温、崔旭三人，罪无可恕，请圣上裁夺！”

萧云浠坐在高高的丹墀之上，俯视着跪在玉明殿中央瑟瑟发抖的崔旭，他的声音遥远却洪亮，平静却充满威严：“崔旭，你可认罪？”

“臣、臣……”崔旭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皇上、顾鼎以及殿中诸人带给他太大的压力，他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开口，往日的伶牙俐齿换成了此刻的瞠目结舌。

“朕问你话呢，说呀！”萧云浠突然大喝一声。

吓得崔旭伏在地上，“扑通扑通”的磕起头来：“微臣不敢，微臣不敢……”他口中支支吾吾，反复不断的吟诵着这一句话。

“这么说，你是不认罪喽？！”萧云浠反问了一句。

“臣，臣……”崔旭支吾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番说辞，忙用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辩解道：“启、禀皇上，顾鼎他，他这是欲，加之罪，微臣，听闻，他在白马县办案期间，逾规越制，收受贿赂，坐八抬大轿，购置古董、字画、笔墨纸砚无数，满满的，装了两大车，运回京城。请，请皇上明察！”

他话音刚落，就听顾鼎立在身后厉声反驳道：“崔旭！欲加之罪的是你！回皇上，庞温与周昌华贿赂微臣于滑州郊外，只备了一顶八抬大轿，微臣无法，只好与庞温共乘一轿入城。微臣在滑州期间，遵皇上口谕，采买宫中所需字画及官学中所用的文房四宝，并无一物中饱私囊，现详列清单在此，请圣上过目。因京城距离滑州路途遥远，搬运银两不便，遵皇上口谕，一切采购所需银两暂由滑州财政垫付，日后再经中央统一拨批。崔旭！你血口本人、污蔑朝臣，罪无可恕，罪加一等！这些小道消息，你究竟是从何处听来？造谣者当一并治罪！”

崔旭听了这话，吓得磕头如捣蒜，哪敢说自己是在丞相府中听周傲良说的，他现在唯一企盼的，就是皇上今夜可以将这个案子暂时搁置，只要等到明日早朝，等到周傲良带着那些支持他的朝臣们来了以后，他就有机会洗刷罪名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萧云浠与顾鼎既然选择在深夜上演这出戏码，就不会留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崔旭，”萧云浠的声音又从高高的丹墀上飘下来：“夜深了，朕没空跟你蘑菇。你若肯俯首认罪，朕可念在你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从轻发落，你若执迷不悟，朕就只好将你送交大理寺夜审。事已至此，你就不要指望翻案了。朕想，大理寺的那些刑具，正好可以伴你一夜，你大概等不到天亮后的早朝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真是再清楚不过了。换言之，萧云浠是要告诉崔旭，要么你现在认罪，落个充军发配的罪名，要么，朕今夜就弄死你。

崔旭在权力场中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怎么会不明白“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不是还有一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吗？充军发配与酷刑冤死比起来，他当然选择俯首认罪。

“皇上，微臣，罪该万死。求皇上看在微臣侍奉多年的份上，从轻发落吧……”崔旭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

萧云浠轻笑一下，没有接他的话茬，他现在没空理会他的陈情。趁着夜色，他还要将远在千里之外的庞温和周昌华一举拿下。

“崔旭已经认罪，说明此案已经查实。来人，请辽王宜宥火速带兵奔赴滑州，捉拿庞温与周昌华归案，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是！”左右御林军答应一声，赶忙传旨去了。

辽王宜宥此时就候在宫门外，父皇的旨意一到，他立刻点起军士，星夜出发，直奔滑州而去。

周党的眼线遍布朝野，早在顾鼎傍晚叩阁求见的时候，明德门的守门军士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等到辽王宜宥领命出发，他就更加确定了此事的严重性。他顾不得擅离职守之罪，火速赶往将军府找周盛报信。

可是，夜生活丰富的周大将军根本不在府内。将军府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守门人，也压根没将这个没品没阶的守门军士放在眼里。他斜着眼睛将来人一瞅，懒洋洋的回了一句：“兴许在宝月楼，兴许在群芳阁，这都没准儿，你自己碰运气去吧。”

将军府的门都进不去，丞相府就更不用说了。没办法，那个可怜巴巴的守门军士只好连夜奔赴京城各大妓院，苦苦寻找周大将军的身影。功夫不负有心人，子时初刻，他总算在春意阁莺莺姑娘的床榻上，找到了赤身裸体的周盛。

乍闻噩耗，周盛还有些不敢相信，等他终于揉着惺忪的睡眼，听守门军士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以后，小半个时辰又过去了。

周盛慌慌张张的赶回丞相府找父亲。周傲良听了，二话不说，先赏了他一个大嘴巴：“叫你少去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你当耳旁风！你的儿子你管！老夫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