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宸不再犹豫，他望了望父皇满含期盼的眼睛，开口道：“还有，礼部的奏章经中书省审阅，才能够上达天听，礼部失察，身为中书令的宰相周傲良也难逃干系。礼部尚书是周相的表侄，所以儿臣忍不住猜想，礼部这样转奏或许就是周相授意的，再进一步说，大兴王室之变故，或许也与周家有关。”

“好！”萧云浠拍案而起：“好一个忍不住猜想，朕真没看错你。那你再说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儿臣以为，父皇应该依照礼部的建议，准其所奏。”

“哦？”萧云浠笑眯眯的看着宜宸：“这是为何呢？”

“父皇，原因有二。其一，以上那些，说到底，不过是儿臣的猜想。能否证实，尚缺一个验证的机会。如果能借大兴这块肉，探出狼子野心的话，其实是利大于弊。其二，正如陈珉所言，大兴王室诸子年幼，全都不堪重任。就算父皇彻查此事，囚禁陈珉，也难保大兴群臣中不会出一个托孤大臣把持朝政。那时于大昱而言，蛇已惊了，打蛇用的刺竹却还没有准备好，不是会反受其害吗？”

“不错！”萧云浠的目光变的复杂而深邃：“朕现在所缺的，就是这样一根打蛇的刺竹。宜宸，你果然没叫朕失望。”

“父皇——”宜宸心中百感交集，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萧云浠摆摆手拦住：“快立春了。下个月，朕想在上锦苑办一场风筝会，便邀京中权贵之家未出阁的官家女子参与，也好替你物色一个好妻室。”

“父皇，”宜宸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会突然将话题一转，聊到这上面：“儿臣娶亲之事，不用操之过急……”

“不，朕说了，朕现在所缺的，就是这样一根打蛇的刺竹。宜宸啊，有时候想想，不是朕不想动周家，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把蛇清出了洞，总要有人再把这些空了的洞填起来才行，否则，咱们大昱的朝堂就要溃于蚁穴了。”

“是。”宜宸点点头，明白了父皇的意思。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戏台上那张聪慧而又倔强的面庞：“父皇，不知父皇所说的权贵之家，要贵到什么程度？”

萧云浠没想到他问这个：“太低了说不过去。朕想，若论爵位，起码是公侯之家，若论实职，官阶起码要在五品以上。”

宜宸端端正正的躬身为礼：“父皇，儿臣倒不这样想。”

“哦？你说说看。”

“父皇，儿臣以为，打蛇之人，既要有勇，也要有谋，以目下形势看来，首重胆气。有胆无位，父皇尚可借机为之斡旋，已居高位而无胆，父皇要来何用？其实京中权贵之家，屈指可数，若权贵之中真有可堪重用的打蛇人，父皇又何必大费周章的办什么风筝会呢？”

萧云浠轻叹道：“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其实以你的出身、才识，乃至未来要担负的事业，恐怕只有世代名门之女子才可般配，朕把条件降至侯爵、五品官，已经存了英雄不问出处的意思，再低些，只怕小门小户的女子太过瑟缩扭捏，一来委屈了你，二来叫外人看了，也会小瞧你的。”

宜宸自信的一笑：“父皇怎知小门小户之中，就没有端庄大气、聪明灵慧的女子呢？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只要儿臣与她琴瑟和谐，又何必在乎外人怎么看？何况，上有父皇庇佑，下有儿臣帮护，今日之小门小户，来日未必不能成为名门望族。”

“好，好，有志气。”萧云浠用力的拍了拍宜宸的肩膀：“萧氏虽为皇族，一代一代的却都是些痴情种。圣祖武皇帝只有一位高皇后，再无其他妃嫔，你爷爷独宠昭贵妃，以至昭贵妃之子敦亲王自视甚高，蓄意争储，父皇我一生至爱，唯你母后一人而已。到了你这一代，不知会有怎样的姻缘等着你。为父很愿为你找一个相知相爱之人，共度此生。宜宸啊，朕今夜将心底里的话都交代给你了，未来，就看你的了。”

“是，父皇。儿臣一定竭尽所能，不辱圣命。”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萧云浠道：“好了，夜深了，朕回去了。你随凌风练武这些年，身体虽比常人强健些，也要注意休息才是，不要总是熬夜。”

“是，儿臣记下了。父皇失眠的毛病近来好些吗？母妃熬的安神汤有效果吗？”上官皇后临终前关照萧云浠的女官——沈雪娘，后来被册封为怡妃。十九年来，她将宜宸视如己出，无微不至的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宜宸尊她为养母，以母妃称之。

萧云浠淡淡的一笑：“汤是好汤，只不过朕这个失眠症，非药力所能及。心中有事，就算喝一桶安神汤，也还是会睡不着。”宜宸扶着萧云浠缓缓的向暗道口踱步，萧云浠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同宜宸商量般的说：“既然要引蛇出洞，索性就派晋王宜宾做这个册封大兴王的正使，再派他的舅舅左卫大将军周盛为副使。不过，把蛇引出来了，总得有人替咱们盯着才行。朕今夜还得好好想想，派谁去盯着他们才最合适？礼部，理藩院……这几个衙门里，还有未被周家笼络而敢于正义直言的人吗？难哪，难哪……叫朕如何能不失眠……”

说话间，萧云浠已行至暗道口。宜宸转动了一下靠近门口的烛台，暗道的门悄无声息的缓缓移开。萧云浠迈步而出，刘玉正在外面迎候。

就在暗道门即将重新合拢的时候，宜宸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父皇，您今夜尽管安睡。或许明日，儿臣就能为您引荐一个可靠之人了。”

“哦？是吗？好，那朕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正月十六日是个好天气，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照耀着王街两侧的文武衙门，使整个皇城显出一派伟岸恢宏的气势。

一辆金顶紫幔的皇子皮轩车从宫中隆隆驶出，沿着王街缓缓向西驶来。

宜宸半卧于车中。今日的他，一改昨夜神采奕奕的气质，变的面色苍白、有气无力。他在装病，这是他每年冬季的必修功课。

马车驶至王街西侧的礼部官署外时，不出所料的遇到了迎面而来的两匹高头大马。晋王宜宾和左卫大将军周盛气宇轩昂的跨坐在骏马上，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远远看见宜宸的皮轩车驶来了，晋王宜宾和大将军周盛对视一眼，策马向马车所在的方向走来。

“四弟出宫来了？”晋王宜宾立住马问。

侍女挑起厚毡窗帘，宜宸从马车的车窗中慢慢的探出头来。

“哦，是二哥。咳咳咳。”宜宸未语先咳。

周盛在马上欠了欠身：“臣参见四皇子。”

大昱朝的规矩，臣下参见皇子，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周盛身为左卫大将军，是三品武官，见到宜宸，嘴上说着“参见”，却不肯下马，可见周家已强势到何种地步。况且一般人参见宜宸，都习惯性的口称“四殿下”，周家的人却特立独行的称他为“四皇子”，大概是为了与他们的“晋王殿下”相区分吧。其实大昱朝的皇子，只要年满二十、娶妻封府，都会被册立为王，这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宜宸也不在意：“大将军甲胄在身，不必多礼了。咳咳咳。”

晋王宜宾皱了皱眉：“你这咳疾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咳咳咳，多谢二哥惦记着。我倒是觉得，今年比往年好多了。今日天气暖和，我身子清爽，出来转转。咳咳……”语毕，又是一阵不住声的咳嗽。

晋王宜宾看了周盛一眼，唇边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蔑笑。他与周盛同在心中暗想：这副模样，还说比往年清爽，若不清爽，该当如何呢？

“这里是礼部官署，四弟随便转转，怎么就转到这里来了？”周家虽然势大，但晋王宜宾对这个大昱朝唯一的嫡子还颇存了几分忌惮。

宜宸自然知道他二人想些什么。他装模作样的咳了一阵，又开口道：“本来只说去御园转转，可又听说礼部有一名叫顾哲誉的文书，新得了一副唐伯虎的《晚风渔艇图》。所以忍不住来找他聊聊。”

“哦？四弟什么时候开始对唐寅的书画上心了？”病成这样，还故意车马劳顿的从宫里跑出来，难道只是为了见一个小小文书？晋王宜宾根本不相信他这套说辞。

宜宸则故意装出一副言辞闪烁的样子：“今冬我在宫中养病，闲来无事，就喜欢上了唐寅的字画，差人四处搜寻，也得了几幅，却都是赝品，听说顾文书手中的是真迹，今日一早便差人向他讨要，谁知竟糟他拒绝，不得已，我这个不得宠的皇子只好亲自乘车前来，看他是不是能卖我一个面子。”

晋王宜宾听了，心中更疑，脸上却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真是岂有此理。堂堂大昱皇子，向一个不入流的文书要一幅画，还要亲自乘车出宫？小唐！”晋王宜宾招呼身边的一个得力随从：“你去，传我的话，就说我看上了那幅画，叫那个姓顾的文书，即刻回家取来，呈送本王。”

“是！”小唐躬身应了，一溜小跑进了礼部。

宜宸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暗笑：想不到计划进行的这样顺利。